提姆莫尼克 Tim MONICH
聲音表演/以唇齒舌尖的旋律淬鍊表演的真實
2021-12-06

  

 

提姆莫尼克,口條教練。畢業於卡內基美隆大學戲劇系,主修導演,後師從語言表演大師伊迪絲斯金納,確立以口條訓練為畢生職向。曾任教於茱莉亞學院,並於百老匯劇院擔任口條教練,其後跨入電影產業,將被視為難以駕馭的聲音表演建立起獨特的訓練模式,被稱為好萊塢口條教練的先驅。四十年來參與超過兩百部影視作品,與馬丁史柯西斯、昆汀塔倫提諾等名導長期合作,更是凱特布蘭琪、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麥特戴蒙等眾多演員的指定教練,成為構築表演深度不可或缺的基石。

0601電子報Bar

時間:11月25日(四)09:30-10: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提姆莫尼克Tim MONICH

講題:聲音表演/以唇齒舌尖的旋律淬鍊表演的真實

主持與談:蔡嘉茵

文字記錄:徐卉

攝影:蔡耀徵

0601電子報Bar

蔡嘉茵:大家早,我是蔡嘉茵,歡迎來到大師班最早的一堂課,今天出席率看起來台灣很有上進心。掌聲歡迎Tim。Hello Tim!台灣劇組比較少有口條教練,可以談談你的主要任務是什麼嗎?

 

提姆莫尼克:我主要的任務是幫助演員在詮釋角色時能具有說服力,例如片中角色可能來自紐約、匹茲堡、羅馬,甚或是南非,我需要讓觀眾相信這個角色設定。有時候我的工作是指導英語非母語的演員說英文,不過即便在這種情況中,重點也是如何讓角色具有說服力的去演繹劇情。我的工作不是教大家說英文、教大家「早安」要怎麼發音,台詞都已經在劇本中。我的角色是幫助演員在設定的口音下,以發音、聲調、韻律以及各式情感表現,去演繹該角色。

 

蔡嘉茵:你確定加入一部電影的籌備工作後,怎麼開始著手準備?

 

提姆莫尼克:第一個任務就是跟導演、演員溝通,以及閱讀劇本,瞭解所有的需求包括電影風格、角色的地理背景、身處時代以及身分背景特徵。所以重點在於劇本、導演與演員。

 

蔡嘉茵:你跟導演溝通的進行方式?

 

提姆莫尼克:跟導演溝通過程其實蠻簡單的,例如導演的設定是「一個來自芝加哥、有大學學歷的警察」,其實我只需要這樣的基本角色背景,溝通並不複雜。當然演員也會有自己的觀點,但導演會有更全面的資訊,例如有沒有其他角色也希望有口音、口音要非常重還是不用。這不是在討論角色的情感或心理,而是故事中關於角色的實際設定。

 

蔡嘉茵:你跟演員工作時,用什麼方式找到適合的口音與表演?

 

提姆莫尼克:我擔任口條教練很久了,這也是我唯一做過的工作。我進入電影圈大約三十五年,在此之前我有十二年的時間,在紐約的茱莉亞學院教書,也參與百老匯、外百老匯劇場工作。當我出門、旅行或準備角色時,我會去錄下人們不同的口音。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多年前我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參與拍攝,那是個人煙稀少的山區,當地人會私釀烈酒,我也不知道是哪種酒,不像威士忌,也不是波本酒,叫Moonshine。我想試喝看看,所有當地人都叫我去找一個叫Waide的人,他釀的酒最優,當然這完全是非法的。我跟他凌晨一點約在某個停車場,帶著說好的十塊錢現金。Waide本人非常瘦小,他拿出一壺白色烈酒,我掏出十塊錢。但當他一開口講話,我大吃一驚,「天啊,我從來沒聽過這麼道地的山地口音」。他同意隔天再跟我碰面,讓我錄下他的聲音。

 

多年後我接下《惡棍特工》,布萊德彼特的角色就是設定來自於北卡的同個山區,背景很相似,我就知道我已經有最完美的聲音範本。我所採集錄下的真人聲音檔就作為放給演員聽的範本,例如我現在放一個聲音檔給大家聽,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惡棍特工》,我跟布萊德就是試著要讓他的角色聽起來像這個人(播放錄音),有聽到這句「everything change」嗎?發音完全不同。布萊德彼特就是聽這個錄音檔去做功課,模仿這個人聲去演繹角色。我有一個資料庫,都是這些年來搜集的錄音樣本,我錄了非常多人的不同口音,今天上課前我看了一下我的iTunes,下面有一個總計,我發現我的收藏多到全部聽完要花八十天。

 

我的工作步驟是先放聲音樣本給演員聽,然後他們開始儘可能細膩地去模仿。然後我再為演員分解聲音的音質、節奏、旋律以及不同聲音的發音。我準備了一個檔案,這是Todd這個角色的練習本。這部片大概有十年了,一位英國演員需要扮演德州人,在這個練習本中,我列出訓練的目標,描述他該如何做才能有德州口音。首先是關於聲音的註解,德州人一般聲音沙啞、略帶鼻音,雖然不見得所有德州人都這樣,但我研究過角色,在這部片裡演員需要的是這種德州腔。再來是關於身體的註解,像是下巴、嘴唇要怎麼動,母音要有一種比較圓的感覺,發音從口腔後部發音。

 

接下來是關於節奏與旋律的註記。後面這個部分就是聲音分解,就像樂譜一樣。我會分析劇本內出現的字彙,例如標準美語發音的ee,在這種德州口音是uhee,我把劇本他的台詞裡有這個發音的字全部挑出來,像是appreciate、asleep、be、being、believe等,用音標標記,讓演員可以知道怎麼發音。然後另一欄裡我列出具有相似發音的字,演員就有充分的練習素材,而不是只練習劇本會出現的字。英文裡比較重要的音,我大部分都會做這個分析表格。檔案裡接下來是語句練習,句子裡都是由相同母音的字組成,演員就可以用德州口音來反覆練習。大家如果學過網球、鋼琴或小提琴,任何與身體有關係的學習,其實跟上面說的發音練習很像。樂器的學習也要針對不同的音階和弦反覆練習,踢足球也要針對不同的方向技法練習。

 

這個練習本很厚,有很多這樣的練習素材,一頁又一頁,這就是我們跟演員一起工作的內容,當然最終目標是讓演員能用這個口音說話,就好像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口音。有時比較複雜的口音,練習本可能厚達四十頁。後面這邊則是特殊字彙表,例如asked這個字,在德州口音變成asst,k是不發音的。又如business第二音節在標準美語的z發音,到了德州口音變成了d。或是標準美語裡面Monday,德州會講Mondee。

 

我會做一些押韻的句子或素材,比較有趣,演員練習時就不會顯得困難。有時候範例也用雙關語,或是用唱歌的方式練習。接下來是常用片語表,這些片語在英文是很常用的,演員在劇本中也不免會說到,像是Are you kidding me?(你開什麼玩笑?)Are you serious?(你當真?)Come on, you know what I mean.(別裝了,你懂的)等等,當然也列出一些髒話,不諱言當今的電影裡常常出現髒話,當然後面還有很多其他練習素材。

 

講出來有點不好意思,下面這部分的素材靈感來自於美國《花花公子》雜誌。《花花公子》當然跟電影或劇場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們的訪談有一點非常具開創性,就是訪問者會逐字寫下受訪者講的每一個字、不另做編輯,因此受訪者的說話方式被詳實地記錄下來,例如有人常講「呃⋯⋯」、「嗯⋯⋯」這種語助詞,或是有人講話一直重複。其實這比較貼近大家講話的方式,於是我得到靈感,搜尋逐字訪談來當練習素材,現在這些素材還算普遍好找,以前倒是不常見。

 

我不用新聞稿、詩作或是小說做練習素材,偶而用劇場劇本。我們知道電影裡的對話很真實,莎士比亞、蕭伯納、田納西威廉斯這些劇本的用詞都頗為文學性,可是電影中的對話貼近真實生活,不會文謅謅說出「皎潔皓月常駐我心」這種話,而是「嘿,那個拿來」、「你在幹嘛?」大部分電影常見的都是這種日常生活的對話,演員就要用德州口音去練習裡面的逐字訪談。

 

總之這些就是我使用的工具,當然最終我們再以劇本做練習。但在劇本練習的階段,劇本內的台詞只佔練習的一小部分,因為演員在這一刻應該已經可以用這個新口音融入生活,以該角色的身分外出點咖啡、跟人聊天、聚餐。這並不是只演員要融入角色的心境,不是要他用方法演技變成角色本人,只是要他練習用指定口音自然說話,過日常生活。

 

蔡嘉茵:TIM發展角色口音,是跟導演、演員一起討論嗎?

 

提姆莫尼克:每個角色我都會打造一個專屬的練習本,因為每個角色說話方式都不一樣。例如我現在正在編輯三本不同的練習本,因爲這三個演員需要演繹三種不同的口音。

 

蔡嘉茵:口音呈現方式是你已經決定好,還是要跟演員再討論?

 

  

 

提姆莫尼克:練習本是在與導演跟演員談完後才製作。這個練習本不可能事先做好,必須先知道導演跟演員想要什麼,才能去著手準備。所以是依照導演、演員,還有劇本的需求去量身設計,沒有通用版本的。我不可能拿一個人的練習本給另一個人練習,因為角色的口音可能完全不同。

 

蔡嘉茵:如果演員接到角色是在有影音資料出現之前,例如三百年前的角色,該如何設定尋找角色口音?

 

提姆莫尼克: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有參與過幾部這樣的電影,真的非常困難,因為我們只能根據現有的知識來推論。例如我剛參與了雷利史考特的新片《最後的決鬥》,由麥特戴蒙、亞當崔佛、茱蒂康默等人主演。影片背景設定在十三世紀的法國,我們不僅沒有任何錄音檔、也不是說法文,而且那個年代講的可能也不是法文、而是更古老的法文前身。所以我們必須試著想出一個聽起來具說服力的口音,這個過程不全然是創作,背後是有依據的推論,希望能讓大家感受到角色的社會地位、教育程度,或是他的性情與情感特質。

 

蔡嘉茵:我們在聲音的創作跟設計,跟平常閱讀的歷史、政治、地理有關係嗎?要累積相關知識嗎?

 

提姆莫尼克:這是一定要的,尤其要瞭解社會階級地位與教育,對於講話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例如在《最後的決鬥》當中,麥特戴蒙飾演的角色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他是上流社會的大地主,擁有很多土地,非常富有,但這個人並不識字,這點還蠻讓人驚訝的。雖然他是一千多年前的上流階級,他卻是文盲,所以在影片中,他簽名都簽「X」,因此他講話的風格就設定成比較粗獷。另一個由班艾佛列克飾演的角色也是出身上流社會,但是他受過教育、讀寫無礙,所以我們試著在兩人的講話聲音以及說話方式上作出區隔。

 

蔡嘉茵:如果要詮釋真實存在人物,如何設定?完全模仿,還是要有自己的詮釋?像是人物傳記之類的電影?

 

提姆莫尼克:如果要演繹的真實人物是家喻戶曉的,聲音就要儘可能跟本人一樣。例如《神鬼玩家》的主角真有其人,是個有名的富有企業家,他是來自德州的霍華休斯,由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扮演。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沒聽過霍華休斯,但他很有名。我今年七十一歲,我小時候美國幾乎沒有人不認識霍華休斯,也有很多他的錄音。電影中李奧納多完全模仿霍華休斯的聲音,不過其實這並不是必要的。李奧納多是個非常盡責的演員,他希望儘可能忠實呈現,但老實說,很多美國人已經不知道霍華休斯是誰了,另一方面真正聽過他的聲音的人也很少。

 

由凱特布蘭琪扮演的凱瑟琳赫本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不只是所有美國人都認識凱瑟琳赫本這位大明星,她的聲音還有她上流社會的口音更是無人不曉,所以凱特布蘭琪必須完全聽起來像凱瑟琳赫本,她不能用標準美國口音,更不可能用她原本的澳洲口音來演這個角色。如果要演瑪麗蓮夢露,必須聽起來就是瑪麗蓮夢露,如果扮演的是杜魯門總統,當然演員會希望聽起來像杜魯門,但年輕美國人根本不會知道杜魯門的聲音。

 

如果有錄音樣本、有這個人說話方式的證據,演員永遠會想要模仿學習,儘可能逼近真實,因為一個人的說話方式會透露出很多細節,包括出生地、成長地、教育水準、社會階級、抱負、個性、情感特質、與他人互動的方式。絕大部分演員,只要扮演真實人物,就算不是著名的人物,他們都會覺得角色本人的聲音,能夠神奇地帶領他們直搗角色的內心狀態。

 

我分享一個跟《胡士托風波》有關的趣事,我一開始跟李安導演碰面的時候,他說「我覺得我們不用去模仿主角艾略特的口音」。艾略特是一個真實人物,只是大多數美國人沒聽過他,更別說是聽過他說話。當時聽到導演這樣說,我必須說我有一點失望,他明明是真人,男主角應該要模仿他,但導演就是不要。然後,我見到艾略特本人,沒想到他的聲音很難聽、很惹人厭,如果當時按照我的建議,電影開演十分鐘觀眾就會就受不了離席,幸好我們有聽李安導演的話!觀眾其實一點都不在乎艾略特的口音,因為他們根本沒聽過他講話,相信就算聽過,也一定不喜歡。

 

身為口條教練,我喜歡各種聲音,尤其喜歡奇怪的聲音表情,我愛死了!但當我聽到艾略特本人說話時,我整個崩潰,真的沒辦法聽下去,聽十五分鐘都嫌多,更不用說要聽完整部片!所以李安導演的決定是正確的。

 

蔡嘉茵:可以告訴我們準備的工作流程、步驟嗎?

 

提姆莫尼克:具體步驟是,首先,演員告訴我他想要如何詮釋這個人物。第二,演員聆聽我給的所有錄音樣本,邊聽邊思考「這個人的口音我還蠻喜歡的」,或是「他的聲音有個有趣特質,我想加進我的角色」,然後再慢慢縮小範圍。練習本的練習開始在一週後,從演員聽真人錄音到實際練習本的練習之間,就是日以繼夜製作練習本的我,一旦口音決定後,我就要編寫剛剛所介紹的各種聲音練習,整個過程很快。

 

蔡嘉茵:努力練習之外,還有什麼訣竅可以達到效果?

 

提姆莫尼克:我的練習有一部分,就是去瞭解不同的說話方式。現在給大家看的檔案,是要探索不同說話方式的可能性,我用「I’m going to have to believe him」這句話為例。我會請演員以正在練習的口音,用不同的說話方式來說這句話,再以音標標記不同的可能性,當然我們主要使用耳朵,而不是閱讀音標來區分不同的說話方式,我們模仿、玩玩看發音的可能,例如第一種是聽起來像學者、比較僵硬的說法,第二種放鬆一些,但仍屬正式,第三種再用比較輕鬆的方式,再來更加放鬆一點,最後極為隨性,你可以聽到這五種說話方式相當的不同。

 

演員就要用不同的口齒清晰程度或隨性程度來練習這個句子,因為我們真實生活中都有可能這麼說。演員可能Take 1先用口齒清晰的方式說話,Take 2用隨性的方式演繹,不管哪一種都必須聽起來真實自然,並具有該口音。就像我說的,電影的演出需要非常自然,大部分的時候就像是日常生活說話的方式,不能過度去發音。

 

蔡嘉茵:拍攝現場,跟劇組如何工作?

 

提姆莫尼克:現在早上一到劇組的第一件事是被戳鼻孔,今年夏天我跟一部片,每天早上都要做快篩。然後我會拿杯咖啡,到工作區,跟製片助理報到,然後跟演員說我來了。大部分演員一到馬上去做造型妝髮,偶爾他們會先去做排演。我會讓他們知道我已經來了,問他們要不要練習。很多演員早上一來就想要先練習,也有些演員會想做完妝髮再來練,也有演員想要在做妝髮的時候練習,邊上妝的時候無法練習,但邊做頭髮時嘴巴是空下來的,他們可以唸唸台詞,或是我會準備可以放鬆嘴巴的暖身發音練習,有時候也重溫一下真人錄音檔。

 

進入排演時,我不會參與走位的排演,因為是在調整攝影機擺放位置與演員走位,我不感興趣也幫不上演員的忙。如果是全劇組準備攝影的排演,我就會參與。我戴上耳機,現場會使用Comtek這個牌子的機器,這個小盒子使用無線電頻率可以精確收到幾百公尺外的聲音,接著演員開始演戲,我仔細聆聽並做筆記,有必要時我會走過去提醒演員發音,當然我事先會跟導演確認我可以這麼做,導演幾乎都會同意,演員通常也希望得到我對發音的建議,因為演員也不想在後製時還要重新配音修正,他們也希望在現場就儘可能真實。

 

拍攝過後我會把我的筆記打出來,給剪接師參考。例如「Take 2發音錯誤」、「Take 4鼻音太重」,當然通常我的筆記是「聽起來很棒」。我來開個檔案給大家看看,這是去年夏天我參與的一部片,你可以看到我的筆記:「口音不夠明顯」、「有進步」、「目前最佳」、甚至有「今日最佳」。當演員愈來愈自在,口音的表現也會愈來愈成熟。這就是我每天的流程,收工後我回家,多喝水、看電視,或是為隔天的拍攝做準備。

 

蔡嘉茵:母語不是英文的演員,有沒有什麼地方能著手練習,聲音訓練平時有什麼樣的方式?台灣影視環境資源相對沒有這麼豐富,如何自給自足自救呢?

 

提姆莫尼克:跟很多外語一樣,英語口說是很困難的。以語言來說,英文有很多特殊的地方,這些特點沒有優劣之分,但只存在於英文。舉例來說大多數的語言,如中文、廣東話、義大利文、日文都有開放的音節,這是指音節通常以母音結尾,例如義大利文裡的Italiano、perché、日文裡的sayonara,最後的音節都是母音結尾,但在英文裡,音節常以子音結尾,例如staged、great、lands。尤其最後這個字lands,結尾發音是連續三個子音ndz,這個發音真的很困難。世界上各種語言裡要出現連續的三個子音很稀有,光用看的就可以看得出來跟義大利文、日文、中文或廣東話很不一樣。所以學會說子音結尾的音節,是對很多非英語母語人士最大的挑戰之一,沒有什麼捷徑、就是要多練習。

 

其他要注意的是多音節的字,比如說seriously。還要熟悉一些常用的短字像是of、the等等。另外,英文裡有些獨有的子音,像th、v的發音,這些子音在其他語言比較不常見。這些都是英語學習的基礎,一開始就需要注意的,之後才能進行到用字或情態這些比較細膩的部分。對我來說,要學不同的中文方言也是很難,因為英文不像中文是聲調語言,英文裡的聲調完全視情境與詮釋而定,例如同樣一個yes,用不同聲調來講,可以表達出不同的情緒與情境,但字本身的意思不變。美式英語裡的right是「對、沒錯」的意思。但如果你用下沉的音調講,音調要跟我現在示範的一模一樣,通常邊講還會邊點個頭,意思就反過來變成「你胡說」。除了這種情況之外,英文中的聲調通常和字的意思無關。如何唸一個字,意思都不會變,只是不同的音調呈現出不同的情感或情境,讓這個字更豐富。

 

蔡嘉茵:演員、導演的日常準備,該如何吸收知識,還有肌肉的訓練呢?有沒有什麼小練習可以做?

 

提姆莫尼克:我覺得沒有通用的小練習。一切的練習需要從導演、劇本、演員與電影風格的需求出發。我曾參與過一部片,演員來自香港,我負責協助他的英文。在電影裡,他扮演一個北京人,他需要的中文訓練跟英文訓練不相上下,所以都是視劇本的需要和演員的背景。例如一個來自台北的演員,要演只會說一點中文的華裔美國人,他或許就需要一個口條教練,教他講帶點美國口音的中文。那要去哪裡找這樣的教練呢?我認為跟美國這邊一樣要到劇場界去找。因為戲劇學生學的就是聲音、發音與對白,我認識很多優秀的聲音教練、口條教練都出身劇場。

 

過去好萊塢也是這樣,默片時代結束後,有聲片開始講台詞,不只是眾多紐約百老匯劇作家跟演員進入電影圈,聲音教練也從劇場轉行做電影,默片時代的巨星們從來沒講過台詞,因此突然有了聲音教練的需求。曾經紅極一時的好萊塢明星瑙瑪希拉(Norma Shearer),她非常成功從默片轉型到有聲片,她在1930年代拍出很多出色的有聲電影,但其他很多默片演員就做不來了,他們擺脫不了他們難聽的聲音,又因為很多人不是美國人,他們也擺脫不了濃厚的外國口音。比如有個知名的波蘭默片演員,在默片中裡她扮演美國人無礙,因為不需要講話,但進入有聲片時代,她就再也無法扮演美國女孩,因為她的波蘭腔很重,所以她的螢幕生涯就此告終。當時很多紐約劇場人就到好萊塢去指導這些默片演員,如何讓自己聲音能夠更適合有聲片。相信台灣劇場界也有很多人能夠成為電影界的口條、聲音教練。

 

在這裡我還想介紹《一個巨星的誕生》的訓練過程。布萊德利庫柏的角色設定來自亞利桑那州或德州,有著鄉村農場牛仔的背景,最後成為歌手。這邊想要讓大家聽聽看不同的訓練階段,首先要放的是我在德州錄下的人聲,這可以當作角色模仿的範本(播放錄音),你可以聽到他的濃厚口音。我後來跟布萊德利庫柏討論這個音檔,他說聽起來不錯,但片中角色是處於職涯的低谷,酗酒抽煙又吸毒,聲音的質地一定會顯得不同,然後他突然有個找山姆艾略特(Sam Elliott)來飾演他哥的想法,我跟他說,如果你們演兄弟,口音應該要類似。後來他真的選了山姆艾略特這個出色的演員,他的聲音非常獨特,於是他變成我們另一個聲音範本,我們開始聽他的聲音檔,放給大家聽(播放錄音)。

 

指導演員的過程中,我不只製作文字的練習本,我也會錄製聲音的練習檔,由我模仿該口音,演員聽完再跟著練習。在這裡我模仿山姆艾略特的口音,針對練習本的內容錄製聲音範本,給布萊德利庫柏聆聽練習,放給大家聽(播放錄音)。雖然我說過我通常不會用詩作當範本,但因為主角是樂手,應具備音樂人的耳朵,所以這裡我用了詩作,模仿山姆艾略特念了一段詩,讓布萊德利庫柏來模仿我,給大家聽聽看(播放錄音)。最後給大家聽聽看布萊德利庫柏練習時的錄音檔(播放錄音),大家可以聽到我們模仿口音的整個過程。

 

身兼本片導演的布萊德利庫柏經過長時間練習,到了開拍時,他甚至有能力用這個口音說夢話。他變成了主角本人,不是指心理上的,而是指他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用主角的口音來說話。連在星巴克都可以用角色的聲音來點餐。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有能力在任何情況下自然地以該口音對談,尤其是電影中常有即興台詞,無法預先練習,但口音還是要正確。有趣的是這種口音是如此獨特,我自己也需要去學習,大家聽得出來我本來的聲音跟這個天差地遠,學這個聲音我下的工夫不比布萊德利庫柏少,因為我的聲音沒有這麼低沉。

 

  

 

【學員提問】

Q:你剛剛說到三個要素,劇本、導演、演員很重要,想問導演這一塊,該提供什麼樣的資訊讓你做準備?劇本之外,角色的敘述,還有演員動作的期望。第二個問題是,如果導演跟演員針對口條表現的想法不同該如何處理?

 

提姆莫尼克:我對導演唯一的期待就是他的直覺,跟導演溝通後,開始聲音訓練課程,大概練習三週後,我就希望錄製一些樣本能給導演聽,當然在這一刻我不是要導演認得每一個母音、雙母音、或是該口音的技術細節,我希望的是聽到導演告訴我「聽起來很棒」或是「聽起來教育水準太低了」、「我希望他說話再清楚一點」之類的意見。像當時跟馬丁史柯西斯拍《紐約黑幫》,丹尼爾戴路易斯飾演的屠夫角色,導演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他聽起來帶點恐怖陰森、恐懼猶疑,除此之外他完全交給我跟丹尼爾合作構想角色的聲音。所以演員的參與也是同等重要,尤其是這種古裝電影,故事這發生在十八世紀,沒有任何錄音,我必須創造這個口音,丹尼爾再加入自己對節奏、音韻的想法,我再確認是否搭配。

 

意見不同並不常發生,但的確偶爾會有。我會聽取兩邊各自的理由,讓他們自己解決。如果是比較整體的問題,通常是導演要負責,如果是細節的東西,通常聽演員的意見,因為這些台詞是他們在說、在演。大部分演員跟導演的意見是一致的,要記得我算是晚期才加入劇組,電影開拍前演員可能都已經跟導演談一年了,所以有些問題早在我進入劇組前就解決了。

 

Q:劇本對白可能是簡潔或正式的書寫,但有些地區的說話習慣或順序比較間斷,或是有修飾的語助詞,拍攝時會跟演員一起發展台詞嗎?

 

提姆莫尼克:大部分編劇都很會描寫這些細節,當然的確有發生過我必須召集編劇、導演、演員三方跟大家說「在1942年的紐約,沒有人會這樣說這句台詞」。例如我參與過一部古裝電影,設定在1690年美國殖民時代,改編自納撒尼爾霍桑的小說《紅字》,那時候美國還沒有建國,還是英國的一部分。但是這個把現代劇寫得很棒的編劇,卻把「okay」這麼現代的字眼寫進台詞,我檢查了整份劇本,跟大家解釋那個年代不會這樣說,因為那個字根本還沒有出現。但大部分的情況我不需要做這種檢查,編劇往往很專業、如果有錯誤,在我加入之前都已經改好。有時候我會出手更動一兩個字,不是為了故事或情緒,而是為了更符合該口音,例如在波士頓會用wicked來代替very,標準英文說She’s very smart,但波士頓口音會說She’s wicked smart。因為角色來自波士頓,當時我就建議把very改成wicked。不過這些都是很細節的事,大部分編劇都會先處理好。

 

Q:請問以演員角度都想把發音說得很清楚,但如果是口齒不清或生病無法好好說話,該如何處理?

 

提姆莫尼克:我得說美國電影、至少是我參與過的美國電影,發音清楚與否並不重要。我也過了很久才理解,我出身劇場,在戲劇學校教書,指導莎士比亞戲劇的念白,教導如何在一千五百個座位的大劇院演繹對白。但轉換到電影界,演員身上都有收音麥克風,非常貼近,任何小細節都會被收錄,所以我常常要提醒演員,你的發音太清楚了。我剛剛說過,電影的表演需要以自然為主,記得我參與的電影《越過死亡線》,西恩潘需要模仿路易斯安那州的口音,而且要讓人難以聽懂,這是我那時建議的,我覺得如果要忠於角色,口音應該要很不清楚。有一幕戲在監獄中,西恩潘和蘇珊莎蘭登對話,拍攝時,西恩潘說了一句台詞,蘇珊莎蘭登聽不清楚回他「什麼?」西恩潘再講一遍,蘇珊又問「什麼?」講了第三遍蘇珊才聽懂。喊卡後,我跟導演建議保留這一幕,因為西恩潘角色設定的口音很難懂,蘇珊會有這樣的反應很自然。

 

我不得不承認,發音清楚與否在電影裡並不重要,口音的逼真感、真實感,有沒有忠於角色個性才重要。我有時候看自己沒有參與的電影,有些台詞我一整句都聽不懂,一部分的我心想,「拜託,演員講話至少要讓我聽懂吧?」但另一部分我又會想,「如果電影的風格是捕捉真實,那麼清楚與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我知道這樣講或許不應該,但事實就是這樣。

 

Q:如果要演出喝酒醉或生病,這要怎麼抓特徵?

 

提姆莫尼克:這大部分還是要靠演員想像,或是使用劇場裡我們說的「感官記憶」,請演員去回想自己喝醉的時候如何講話,把自己的記憶帶進表演。我確實有幾個喝醉酒的錄音,但大部分我的錄音都是清醒狀態所錄。這是很技術性的工作,演員開始上戲就是靠直覺,靠每個當下的直覺在引導,就像足球,賽前訓練我們不斷地練習,但一上場比賽就是靠直覺去踢,不會再想練習,彈鋼琴也一樣,練習的時候看樂譜彈奏樂曲,可是上場就要靠直覺,那是表演最重要的驅動力,而不是一直思考之前的練習內容。如果演戲要演喝醉,就是要進入這個狀態。提到吃飯喝酒這檔事,我有一個忠告要給大家:進到這個專業世界,尤其是在美國拍片,不要重蹈我的覆徹!在美國拍片現場就是無止盡的被餵食,整天就是吃吃吃,我本來很瘦的耶!

 

Q:想問關於專業錄音ADR,如果演員情緒腔調不足,後期會調整多少,你也會進錄音室嗎?

 

提姆莫尼克:我常常進錄音室幫助ADR(同步對白錄音),這個週五早上四點我就有一場,因為製片跟我在美國,演員在以色列。ADR在電影很常見,大多是拍攝時有飛機飛過、狗叫聲或是其他收音問題,很少是為了要調整口音。最後一點要補充,大概只有10%的電影會請口條教練,大部分電影因為不需要所以沒請,就算有特別口音的角色,導演大多就直接找具有該口音、或會講該口音的演員。口條教練是電影裡很小的一部分,九成製作並沒有口條教練。

 

最後給大家的鼓勵就是,請大家要執著於自己著迷的東西,我就是這樣,我十九歲進戲劇學校,一入學並不知道演員會去研究聲音與口音,但我發現了語言與聲音這個美好的世界,我深深著迷,也碰到一個很棒的老師,那個時候的我從來沒想像過有一天會進入電影業界。後來我進了劇場,又從劇場到了電影,牽起這條線的就是我對口音世界一見鐘情的著迷。我十二歲看馬龍白蘭度的電影,那約莫是1960年代初,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我會當上馬龍白蘭度的口條教練!未來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不要計畫未來,馬上去做眼前最喜歡的事情,仔細研究,追隨自己的心跟直覺,深深投入其中,它就會帶你到精彩的未來。

 

我也很想再去台灣!我之前因為拍攝《沉默》,在台灣待了五個月,我好愛台灣!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