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元裕二 SAKAMOTO Yuji
編劇/和角色一起活著,真實地活著
2022-11-29

【編劇】坂元裕二  【編劇】坂元裕二

 

坂元裕二,編劇、作家。十九歲榮獲富士電視台青年劇本大賞正式出道,二十三歲以改編自柴門文漫畫的《東京愛情故事》掀起全亞洲日劇旋風。善於勾勒人性情感與社會關懷,以《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四重奏》、《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等劇六度奪得日劇學院賞最佳劇本;《離婚萬歲》及《問題餐廳》等劇被翻拍成韓國、中國、土耳其版本,跨越文化藩籬蜚聲國際。其電影作品《花束般的戀愛》蟬聯六週日本票房冠軍,《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更是榮登年度日本真人電影票房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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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2年11月16日(三)18:30-21: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坂元裕二

講題:編劇/和角色一起活著,真實地活著

口譯審稿:張克柔

文字記錄:林子翔

攝影:蔡耀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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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始之前有個小小請求。我從昨天抵達台灣之後就吃個不停,所以現在褲子有點穿不下。我盡可能地把自己塞進褲子裡,但是剛剛別麥克風的時候,機器被放進褲子口袋裡,大概有一公斤的重量,褲子隨時有可能往下沉。萬一褲子掉了,請大家同時把頭轉過去不要看。絕對不要在社群網站上寫「日本來的編劇褲子掉了!」只能在社群網站上面寫我有穿褲子(笑)。大家好,我是坂元裕二。

 

大家知道瑛太嗎?舞台上這張背景照片就是瑛太幫我拍的,當時他覺得我的髮型不好,後來還拿礦泉水往我頭上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坐下來跟大家聊聊,其實我已經七年沒來台灣了,一直很想來,但一直沒有機會,這幾年因為疫情的關係比較難成行,這次能來台灣跟大家見面,我覺得很開心。雖然時間不長,希望可以盡量把所學分享給大家,請多多指教。

 

創作戀愛的「枷鎖」 不把戀愛寫出來

我在日本是個電視劇編劇,主要是寫戀愛類型的作品。愛情劇雖然非常常見,但我認為它是所有類型劇中比較特別、也最難寫的一種類型。大家有沒有在街上看過情侶談情說愛的畫面?不會覺得很討厭嗎?(全場笑)在電視跟電影裡面也是一樣,情侶如果發展得太順利,觀眾看了是會不開心的,所以如何在推展故事中,把戀愛寫得不夠順利,那就是編劇的功力了。

 

愛情劇我們要寫的重點是「兩個人的心靈如何維持不相通的狀態」。如果兩個人相遇了,立刻就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觀眾看了其實會不舒服。讓人物無論如何都見不到面,或是一直錯過彼此,這就是愛情劇的編劇要注意的事情,所以在愛情劇裡面,劇情是不可以有真正的進展的。在日本是每集一個小時的電視劇,大概會拍十集到十一集,而在韓國是一集七十五分鐘,可能會拍到二十五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面,情侶要不斷地錯過彼此,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挑戰這種高難度的事,就是愛情劇編劇的工作。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創作愛情劇,但是不要真的把戀愛寫出來。

 

所有的編劇、創作者在寫愛情劇時,都要不斷思考有什麼會讓戀愛不順利。讓情侶過得不順利的這些關卡,在日本用「枷鎖」這個詞來形容。大家想像有哪些枷鎖存在情侶之間呢?最簡單也最常見的就是三角關係,或是不倫、外遇。現在有些愛情劇的內容會加入更多不同的外在元素和類型,有一種是我自己刻意不碰,但是最常被使用的,那就是生病,因為生了重病、不治之症,所以造成情侶無法長久在一起。還有最近更常見的時空穿越劇之類的。在拍愛情劇時,常常會加入其他的類型元素當作「枷鎖」,但是我個人覺得如果混入了太多類型,就不見得能夠被稱為愛情劇,例如以不治之症為主題的愛情劇,我覺得就不是愛情劇了,它就是一個病人的故事。

 

單純以戀愛為主題去拍長片,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因為我們無法用眼睛去看到一個人的內心。眼前這個角色,他什麼時候喜歡上一個人,什麼時候討厭一個人而跟他產生距離,這些都是肉眼看不見的。人的好惡、兩人之間的距離感,這些抽象的東西要想辦法把它呈現出來,就是寫愛情劇時最大的挑戰,所以我要在這部分想很多辦法。

 

劇本大綱──以人物關係圖取代文字敘述

今天就以幾個部分來和大家分享我的經驗談,第一個部分就是劇本大綱。給大家看一下,我在寫愛情劇時是怎麼樣寫劇本大綱的。我想大部分的編劇是用文字寫出劇本大綱,但我的方式跟別人有點不太一樣。我現在來寫一下《東京愛情故事》的劇本大綱給大家看。

 

(在螢幕上畫了幾個角色名字的圈圈:莉香、完治、里美、健一,並以不同方向的箭頭連接)

 

這就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劇本大綱(笑)。真的就只有這樣子,我只畫了關係圖出來,戀愛故事光是這樣就可以寫大綱。其實愛情劇就是建立在關係圖跟箭頭方向上,箭頭現在朝著誰,箭頭的方向出現怎樣的移動,這就會影響劇情的進展。這個故事基本上是從單戀開始的,而單戀的箭頭本來已經有了既定方向,但是因為父母出現,產生外力的介入,讓箭頭往反方向逆轉。所以愛情劇裡面最重要的核心,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就是看角色的人際關係發生怎樣的變化。不只是多年前的《東京愛情故事》,直到現在,我每一次創作時都會從關係圖開始,這就是我使用的劇本大綱。

 

也不僅限於戀愛關係,有時候會有其他的外在元素被加進來,例如說,主角A跟B的關係,因為病痛的介入而產生變化,或是貧富差距、忙碌也是讓兩人關係產生質變的元素。這些外力介入的元素,我也會用箭頭去衡量孰強孰弱、或倒向哪個方向,用關係圖的方式去呈現。

 

從外圍著墨 感受中間不能言說的核心

接下來我來談談台詞。愛情劇基本上就是用人際關係堆疊出來的,而要讓內容充實,最重要的就是要讓台詞有趣。如果對話本身不有趣,就要靠我剛剛說的病痛、貧富差距等外在元素加入才能讓故事帶有戲劇性。所以如果想讓愛情劇留在戀愛本身,不讓其他元素加入干擾,我就必須努力撰寫我的台詞。那怎麼樣讓對話有趣呢?我覺得不是那麼對到頻率的對話,或是沒有在對話狀態的對話,才是最有趣的。真的要寫出核心劇情時,我就會用以下這種概念來寫對白:

 

(畫一個中空的愛心,外圍塗黑)

 

例如這個愛心,是對話裡面要呈現的核心,但我不能寫進對白裡,而是寫出愛心外圍的部分。觀眾看到包圍著這個核心的對白,他們就能感受或想像在這中間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核心形狀,這是我心中最理想、也是最美麗的寫對白方式。我就從這個方向來談談對白的寫作。我想大家應該都有看過劇本吧?劇本上只有寫場地、時間、動作、對白等資訊,也就是只會寫眼睛看得到、耳朵聽得到的東西而已,所以要用眼睛和耳朵可以接收的資訊,去把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放到劇本裡,就是編劇的工作之一。有些感情明明看不到也聽不到,看劇時卻能深深感受到,製造那種感受就是編劇的技術,也影響著劇本的好壞。

 

【編劇】坂元裕二  【編劇】坂元裕二

 

撰寫對白的五階段

簡單給大家看一下範例:

STEP 1

A「天氣真好呢」

B「真的呢」

 

A「真的很熱呢」

B「很熱呢」

 

有編劇經驗的人可以舉手讓我看一下嗎?不好意思,我今天講的是很基礎的東西,但還是和大家分享。我在東京藝術大學擔任編劇課的講師,每年的入學考,我都要看五、六十本以上的劇本,裡面大部分來甄試的學生,都會寫出像STEP1這樣的句子,這是不好的範例。其實沒有真的不好,只是我個人的想法。現在講可能有點晚了,但是我今天分享的是我個人的標準,跟外界普遍的標準可能不太一樣。回到範例的對白,這是雙方在跟彼此交換外部得來的資訊,兩個人都在跟對方講同一件事。例如我跟大家說:「你們坐在椅子上。」你們回答:「對,我們坐在椅子上。」或是「現在是晚上。」「沒錯,現在是晚上。」全世界沒有比這個更無聊的對話了。可是很多人在寫對白時,就會出現這種句型,那是因為他們無法從別的角度想像對話的可能性。

 

STEP 2

A「外面天氣很好喔」

B「是喔」

 

A「非常舒服喔」

B「那很好啊」

 

接下來比較進階一點。這個對話代表A是從外面進來的,而B在室內,所以A說了B不知道的訊息。再下一句,則是A對B說了自己的心情,然後B對A表示聽了那句話的感想。STEP 2跟STEP1就可以看出明顯的差別了,在STEP 2裡面,資訊有交換傳達給對方知道,有互動才是成立的對話。很多新手編劇寫出STEP1這種句型,是因為他一個人想了很多人的對白,沒有把角色和角色分開。他可能只是想讓劇情推展下去,所以把自己想到的事情,分配給不同的角色講,可是都站在同一個出發點。如此一來,就會變成作者知道的資訊,單方面地講給觀眾聽,這樣既不是故事,也不是真正的劇情。像STEP 2的對話,他們之間產生交流、產生對話,劇情有所轉動,角色才有生命。

 

STEP 3

A「真舒服」

B「怎麼了?」

A「因為天氣很好啊」

 

A「感覺如何」

B「非常好喔」

A「不錯喔」

 

在這個階段,首先B聽了A的話之後,問A說怎麼了,A的內心有個謎團,B提出疑問嘗試去解開,然後在A的下一句話得到解答,這就是對話的丟接球。下一段對話也可以明顯看到,他們互相對彼此有興趣,所以才會讓對話進行下去。觀眾看到角色之間的互動,才會有資訊去判斷他們之間的關係。

 

STEP4

A「今天很熱呢」

B「沒有,很冷吧」

 

A「我喜歡你」

B「我討厭你喔」

 

這個階段,兩個人持不同意見,互相有重疊,也有不重疊的部分,這也是一種溝通。「意見相左」其實也是人類溝通的一個環節,有時候雙方意見不同才能從這裡延伸出故事。B為什麼會冷呢?可能是因為他生病體寒。如果是科幻片,他現在可能已經被附身了。所以在對話中產生和前一句不同意見時,後面就可能有更多的想像空間。下一段我們再回到戀愛的部分。如果B說「我也喜歡你」的話,這邊就進行不下去了,所以B在這邊要說「我討厭你」,這才是愛情劇的開頭。愛情劇的展開,常常都是遇到一個跟自己持有不同意見的人;或是同時有好幾個持有不同資訊的人聚在一起,互相有交流,才會延伸出故事,這就是跟STEP 1不好的案例最大的差別。

 

STEP 5

A「(凝視著小島的眼睛)我喜歡你」

B「(看著桌上的草莓)我喜歡你」

 

A「紅綠燈是在轉紅時走過去的東西」

B「(皺眉)」

 

STEP 5比較特殊,只有在日劇才會出現。因為日文在講話時可以不用主詞,因此就產生曖昧的空間。我們只講動詞就可以傳達意思,主詞、受詞都可以拿掉,不一樣的人聽到就有不同感受。上面的第一段話,日文原文就只講「喜歡」而已。A看著B的眼睛說「喜歡」,B則是看著桌上的草莓說「喜歡」,這種曖昧的表現方式在日劇裡是成立的,這就是語言上的特殊性。

 

下一段關於紅綠燈的對話,他們要講的事情其實跟紅綠燈沒有關係,嘴巴講出來的東西,跟實際上要表達的不見得一樣。例如A跟B同時說好熱,也同時說肚子好餓,然後A說冰淇淋很辣,B也跟著說很辣,這個對話就代表B在說謊,他既不覺得很熱,肚子也不餓,當然冰淇淋也不是辣的。嘴巴說的和實際上想表達的不同,這種「言不由衷」的對白也是我常用的手法。有時候人講出來的話,跟他實際想的東西不見得相同,有沒有辦法寫到這樣的程度,就會影響到對白的精采與否。

 

我常常在拍攝時看到導演跟演員在討論,他們討論著角色做什麼、目的為何、想要表達的東西等等。因為光看劇本上、字面上的對白,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詮釋,字裡行間的訊息有些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或是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所以導演跟演員在拍攝時就必須找到共識。這種能讓創作者或觀眾討論的想像空間,正是編劇能發揮的部分。

 

故事就跟電影、戲劇一樣,都是讓人去體驗一段經歷,所以不是讓觀眾去聽創作者說教,或是接受別人的想法,而是創造一種體驗,讓觀眾跟著故事,進入那個世界,體驗悲喜交加的時刻,用自己的想像力親自去感受。創作劇本時,我會相信選擇我的觀眾,我相信大家在看我的作品時,願意去想像、去思考,有辦法走進這個世界裡。我的創作想盡辦法在對話裡面混淆視聽和撒謊,把我真正想講的東西隱藏起來,把最重要的地方留白,絕對不寫進對白裡,並且把周圍填滿,看看我的觀眾有沒有辦法看出中間的形狀。我相信讓觀眾自己去思考、去發掘,絕對比直接告訴他們答案有趣得多。

 

在海邊

A「我喜歡你」

B「我喜歡你」

 

在機場

A「我喜歡你」

B「我喜歡你」

 

這邊是另外一個例子,A跟B分別在海邊以及機場告白,就算他們講的是完全一樣的對白,在不同場域也會產生不同感受。這裡的對白,也是字面上的意思跟實際上發生的可能會不一樣。在海邊,夕陽西下,氣氛很浪漫,這邊告白可能是真的;但是在機場講這些話,可能就是「道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呢?因為我們都知道機場是什麼樣的場合,對它有一定程度的想像,如果你不知道機場是什麼樣的地方,就不會有那樣具體的想像了。所以每一個人擁有的資訊、知識,都會影響對故事的理解程度。最近很多人傾向去製作大眾都看得懂的作品,可是我覺得這樣就變得很單調,所以我常常先決定這次要以誰為目標觀眾去書寫,想像他擁有什麼樣的知識,要寫成他看得懂的劇本。只要先假設好對象,讓那種人看得懂就好,至於其他人,就只能相信剛好也看得懂。我不認為嘗試去寫一個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東西,或是大眾取向的笑料,實際上呈現出來的結果就會有趣。以上就是我在寫劇本時,從初步到進階的一些想法。

 

視覺與對話結合產生的多樣性

日本電視劇原本是從廣播劇延伸出來的,很多電視劇編劇都是從廣播劇出身。多年以來一直有人揶揄說,日劇就是有畫面的廣播劇。但現在時代變了,八○年代以後,攝影器材和後製技術持續進步,可以拍出更多、更好的視覺效果,當視覺也成為非語言的表達方式,對話才有更多的發揮空間。

 

例如在海邊和機場告白的例子,因為有影像和視覺元素的呈現,對話才會產生另外一層不同的意義。對話劇,也就是剛剛提到的,被戲稱為有畫面的廣播劇,常常被人說不夠有電影感,因為在電影裡面,大家比較重視用眼睛看,重視視覺上的呈現,因此電影創作的教科書上常常寫到「不要用對白來拍電影」。但是我覺得現在不太一樣了,對白也是影像語言之一,視覺跟文字結合後產生了不同的意義,這才是影像作品跟其他戲劇、舞台劇不一樣的特色。所以我相信在特別需要描寫人際關係的愛情劇中,對白是很重要的元素。

 

我之前有一部日劇作品叫《離婚萬歲》,被人家罵說離婚到底哪裡萬歲,當然我自己不覺得離婚就是好事,不過講反話也是一種語言藝術。為了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故意去講反話,所以跟人家說「我喜歡你」或是「我最討厭你了」,有時候會是同一個意思。用反話是希望做一個效果,讓更多人注意到這個作品或議題。

 

「放長線釣大魚」的對白技巧

日本的「漫才」會有一個人負責搞笑,另一個人負責吐槽,搞笑的那個人會故意講錯的話,吐槽的人就會去指正他,這樣的關係形成了搞笑的公式。在漫才的技巧中,有個手法是「先放過對方」,這其實是來自於刑警辦案,知道兇手是誰之後,刻意「放長線釣大魚」,先不去逮捕他,靜觀後續發展。所以在漫才中,負責吐槽的那個人會讓搞笑的人一直講錯話,先放著不立刻指正他,觀眾就會看得心癢癢,只能在心裡想著「不對!不對!」當大家的情緒累積到最高點,吐槽的人再去指正,在這個時間點才會製造出哄堂大笑的高潮。

 

這種手法在編劇裡也會用到。當你要製造更大的感動、憤怒或笑點時,要先壓著去累積,每件事情都馬上把它處理掉的話,就沒辦法製造出高潮,就像要讓早餐更好吃,前一天晚上就要先餓肚子不能吃宵夜,這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我編寫一場戲,不會把最重要的橋段放在這場戲的最前面,我會故意繞路,把真正要講的東西先放著。例如一場在餐廳的戲,經常鏡頭會直接帶到兩個人在餐廳對坐同一桌的畫面,然後馬上就開始對話;可是在我的劇本中,不會一開始就上餐桌,我會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寫,描寫誰先進門,誰走在前面,誰坐了哪個位子,誰坐哪一邊,從這些東西開始去描寫。觀眾基本上都知道這場戲要演什麼,可是對話不用馬上切入重點,也不用立刻討論到核心,我喜歡多繞一下,把焦點圍繞在瑣事上。這不是因為單純想寫無俚頭的對白,而是要製造懸疑感,真正要談的東西先壓著不放出來。例如炸彈倒數計時的聲音,如果滴答聲沒有斷掉,懸疑感就得以維持;可是如果炸彈一爆炸,懸疑感就會瞬間消失。

 

我花最多時間的常常是在進入重點之前的那些鋪陳,有了鋪陳,每個角色才會增加深度。在許多戲劇裡,角色只活在出場的那段時間,例如有個人坐在那邊,對面的女生跟他說:「你真的很低級。」他在這場戲裡面看起來是壞人,但是他那天早上可能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在這個角色的人生時間軸上面,絕對不只是我們看到的那段而已,所以我會把額外的東西都想像出來。就算演員只會演出某一段特定的時間,我還是認為把角色在其他時間的經歷及可能性也寫出來,讓角色擁有自己的世界和生命是很重要的。這也是讓戲變得更有趣,讓角色更有深度、厚度的方式。但是有一個缺點,可能會有點無聊。畢竟有些人還是喜歡動作戲、戲劇性或是激烈的場面,我也只能相信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子的,只能相信用我的這種描寫手法,可以傳達更多想法和故事訊息給大家。

 

假設有兩個人同時走進餐廳,一個人的穿著看起來貴氣、有錢,另一個人看起來很貧窮,衣服有破洞,而觀眾透過這些視覺資訊,大概已經想像出他們之間的角色設定。大部分的人會同情衣服有破洞的人,覺得他比較可憐,但是如果反而是穿得比較貴氣的這個人才是好人的話,觀眾就會感到驚訝。這種稍微顛覆想像、社會常識的描寫手法,也是會製造意外性跟感動的手法。

 

對看起來比較貧窮的一方有好感,這種直覺或偏見,對故事的進展有好也有壞。大部分的觀眾在看劇時會對比較不順遂的那一方感到共鳴,沒有人想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主角的故事。貧窮的青年如何力爭上游,走向成功,這種故事比較勵志。這邊就牽涉到如何製造觀眾的共鳴,要讓觀眾搭上這班故事的列車,首先要讓他們對角色產生共鳴,他們才會願意走上來。我想沒有人會想看陌生人家的小狗影片,但是如果小狗有個孿生雙胞胎被富貴人家領養,走向完全不同的際遇,那就有了對比,大家會產生同情,想要繼續關注後續。只要誘發觀眾的共鳴,不管多平淡故事,都會有人投入其中。因此在創作中,把角色設計得夠豐富、有深度,觀眾就會對角色本身產生共鳴。

 

我覺得滿多編劇愛聊天、愛講話,是因為我們在寫作時,心中堆了滿滿的對白,有各種人格在互相對話。可是講太多話會被人討厭,我知道有一位導演就是討厭多話的編劇。這個人是導演、編劇、也是演員,他講過一個名言:「絕對不可以放編劇到拍攝現場。」因為編劇在現場會忍不住想要說明他的意圖。當然這件事不是這麼絕對的,編劇不見得知道所有事情,但是的確我進現場時,演員會一直來問我問題。可是當我開始跟演員解釋想法之後,常常會覺得很假,講出來的東西不是我在劇本上想表達的,所以雖然劇本上的文字是語言,但對白不是可以用嘴巴去說明的東西。

 

和角色活在相同的世界

今天雖然是針對編劇去做系統性、技術性的分析,可是實際上我在創作時,就只是全神貫注地愛護和理解我的角色而已。等同於平常全心全意地面對某個人,我也是全心全意地面對眼前的角色。這個人在想什麼?他的目的是什麼?接下來想要幹什麼?想盡辦法去貼近他,這就是我在描寫角色時,唯一能做的事情,與角色活在同一個世界裡面。

 

我常常在寫下第一行文字時,不知道這個角色會怎樣發展,也不知道結局是什麼。今天分享的東西,雖然是一些分析或規則,但實際上我在創作時,這些東西是不會在我腦子裡的。寫作時,只會考慮要跟角色活在相同的世界。在我遇到這個角色之前,他經歷了什麼的故事?在我抽離之後,他又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我該怎麼珍惜可以陪伴角色的這段時間?這些是我在創作時,唯一會想的事情。和角色站在一起,這是最重要的。

 

【編劇】坂元裕二  【編劇】坂元裕二

 

【學員提問】

Q:請問你在寫劇本時,角色從無到有是怎麼生成的?有什麼方法、工具或是技巧?

 

坂元裕二:我在寫角色時,會從兩個方向來進行。一個是角色本身的設定,也就是個性,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另一個就是他的人際關係,有哪些不同的面向。當他和不同人來往時,會呈現哪些不同的樣貌?也許他對上司畢恭畢敬,可是面對後輩就變得大方、海派,態度可能完全不一樣。所以我會設定這個角色本身的人格,以及跟不同人相處時的表現。關於角色的個性,我會幫他寫履歷表,通常會寫15張A4紙左右的個人設定,裡面會寫很多細節,例如他的生平、口頭禪、好惡、童年創傷,或是以前碰過什麼不好的事情、開心的事情,這些東西也許跟故事本身沒有關係,最終也不會寫到劇情裡面,但這是構成角色人格與個性的一環。尤其是「喜歡和討厭的東西」是我一定會寫的,我也建議大家在設計角色時,要把好惡寫出來,因為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是由喜愛與討厭的事物構成的,所以先決定這部分的設定很重要。

 

我覺得有時候編劇比導演還要更接近演員,因為我必須先把角色放到自己的身體裡面,編劇如果太客觀的話,角色就不會很鮮活。當然還是要有全觀的視野去看整個故事,但是在描寫角色時,要用比較主觀的方式去寫對白。為了要寫出對白和進入角色,就必須寫前面提到的這麼多履歷表,當角色進入我的身體裡,我才能夠寫出他的舉動和言行。假設一個劇的主角有四個人,我就會四個人都寫滿15張紙份量的履歷表,當角色進入身體裡面,就可以很自然地寫出這個角色需要的對白。

 

很多人在寫角色設定時,會從工作、興趣開始著手,我覺得這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這個角色之前經歷過什麼事。人不是以頭銜去構成他的人格,而是由經歷跟記憶構成的。假設他不喜歡吃酪梨,就要寫不喜歡酪梨的原因和過去經歷的事情。從這邊開始延伸,盡量去想他以前遇過什麼樣的事,慢慢分枝出去之後,這個角色就會比你想像中更有深度及厚度。例如同事們在吃飯聊天,不同職位的人講出來的話可能就不一樣,因為他們的經歷不同。如果自己想不出來也沒有靈感的話,可以去見很多不同身分的人,盡量去聽他們經歷過什麼事情,成為一個善於傾聽的人,是編劇的功課。不管是什麼樣的人,一定都會有幾個很有趣、有記憶點的往事可以提起。

 

Q:請問你在對白調整的過程中,是怎麼樣去淬鍊的?例如會改幾次稿?或是會給別人看嗎?

 

坂元裕二:通常我的稿子會寫五到六個版本左右,而第一稿會先寫這個劇本需要的2倍份量。剛寫出來時,點跟點中間還無法連成一直線,我會把它周圍發生的趣事和有趣的台詞都寫出來,想到什麼全部都寫,所以第一版故事還沒有完整的主軸。到第二稿時,我會在第一稿的2倍份量之中,拉出故事的主軸,主軸之外不需要的東西就刪除,刪到實際上要播出的1.5倍的份量。接下來,就會聽製作人或導演的意見,聽了他們的意見之後,再修改出第三個版本,這時候就差不多接近完稿了。

 

第四、第五稿的話,通常修改的部分是拍攝上的外景需求,或是製片依照實際拍攝狀況要求做的調整。電視劇在日本常常是邊拍邊播,不會一次全部拍完,所以播到中途如果觀眾有什麼好的反應,或是我突然想到了好點子,有時會在第五稿劇本中修改。我認為修改很重要,就像雕塑作品一樣,第一稿只能看出大概的形狀,要真正變成一個好的作品,就必須經歷後面慢慢淬鍊、修改的過程。當然第一個版本的力道與份量是很重要的,但是後面要怎麼樣謹慎細心地去修改它,也是舉足輕重。

 

Q:《四重奏》裡面經典的炸雞戲,巧妙地傳達角色之間的關係,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坂元裕二:其實《四重奏》裡面的炸雞戲是我寫的第一場戲,那時都還沒有想到劇情和主題,唯一確定的就只有松隆子、滿島光、松田龍平與高橋一生這四位演員而已。製片問我說要寫什麼故事,是家庭群像嗎?還是懸疑片?但我聽了卡司之後,就決定先不要寫劇情和人物關係圖,因為我太喜歡這四位演員了,不希望他們被埋沒在故事情節裡面。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不管他講什麼你都聽得進去,就算沒有任何戲劇性,只要存在就會想要繼續看下去。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有這樣的經驗,例如看偶像的直播,可以看他毫無內容的整夜漫談。這就是我想在《四重奏》裡面做的事情,我只是想看著這四位演員一直講話而已。

 

雖然製片一直催我,但是我抗拒交出企劃書和劇本大綱,反倒交出去的第一場戲就是這場炸雞的對話。然後我跟製片說,我就是要拍這場炸雞戲,製片沒辦法只能接受我的任性,所以他交了假的企劃案給電視台。我和製作人、導演成為了共犯,慢慢地從這場炸雞戲延伸出大家看到的《四重奏》。我不知道台灣的狀況是怎麼樣,但是我覺得炸雞要不要擠檸檬汁,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笑)。它沒有戲劇性的情節,但卻具有普世性,我就讓類似的對話和場面出現在每一週的劇情裡。

 

因為《四重奏》的關係,我現在不管去哪裡吃東西,只要炸雞上桌時旁邊有檸檬,朋友們都會先看我的臉色。而且大家都不敢先擠檸檬,會很有禮貌地先詢問我的意見。可是大家要笑不笑地看著我的樣子實在是很煩,所以現在炸雞一上來我都先擠再說(笑)!我想高橋一生應該也有同樣的困擾。

 

Q: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歡、不熟悉的角色,要怎麼處理它?另外想問《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裡面,有一場小田切讓安慰女主角松隆子的那場戲,讓人非常感動且難忘,這場戲是怎麼寫出來的?

 

坂元裕二:如果是自己不喜歡、不擅長的角色或題材,我都盡量去做採訪和調查。大部分的東西我都不敢說自己擅長或瞭解,還是要透過傾聽別人的故事,或是做大量的田調,去補滿我自己不擅長的部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畢竟現在我走到比較資深的階段了,所以不太會有我討厭的工作進來(笑)。但是如果真的遇到的話,也只能夠盡量去做調查、採訪,借助別人的力量。

 

不過我覺得認為自己擅長什麼東西,或是對自己的寫作很有信心,好像不是正確的心態。因爲一個人要去描寫另外一個人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困難,所以我在創作每一個作品時,隨時都保持新鮮的心情,每一個角色都是第一次見面,對他充滿好奇和疑問。如果遇到別人以為我很擅長,或是我自以為擅長的東西,太有自信時通常都會失敗。有時候不想寫、不適合,或是覺得很討厭、很難寫的東西,真的去挑戰之後,反而寫出來是好的,也比較有成就感。

 

《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這部戲,我是從秋天開始寫的,計畫在春天之前可以寫完。可是我那時候的心情是,如果是在春天結束時要寫完,那我幹嘛秋天就開始寫呢?反正我遲早要寫,為什麼要這麼早寫?我常常在想這種事情,腦中的時間軸不一定是直的。四年前我養的狗過世了,但我現在仍然覺得牠還活著。在我的觀念裡面,不會覺得我把牠遺留在過往的時空裡,只有我在前進。我會覺得我們還在同一個時間軸上,只是在廣大的空間裡處於不同的位置而已。

 

把時間想像成物理性的尺度,例如早上、晚上,昨天、今天或是十年前,對我來說可能是同時存在,但是處在不同的空間裡,這些時間在我心中成為地圖一樣的概念。這可能是我與生俱來的觀念,也可能是我成為編劇後培養出的感受。如果電視劇的第一集、第十頁、第三行的對白更改了,那麼後面一集的第二十七頁、第四行的對白也可能會有變化,對白跟對白之間,連結它們的並不是時間軸,而是在不同空間的定位。在我心中,它們就位於地圖上的不同位置。小田切讓的台詞一部分也是我自己的想法,一個人的過世不代表你失去了他。

 

Q:好萊塢影集的編劇會有固定寫作格式,例如一集之內需要寫幾幕,或是配合廣告破口要有戲劇化的處理,在日本有這樣子的格式嗎?

 

坂元裕二:有的,我自己在寫作時也會有格式。我知道美國好萊塢寫作的公式,這些是一開始在學習編劇時,需要認識的基礎技巧,不過這不見得是在寫作時最重要的東西。我自己在大學教書時,還是會挑出學生劇本中三幕劇的毛病,糾正他們在古典形式上的問題,但是學習基礎的技術固然重要,去忘記這些技術也是同等重要的。

 

Q:《四重奏》裡面,有一個偷腳踏車被警察抓到的角色,她比較古怪、神祕的表演方式,是你在劇本裡直接寫出來的嗎?還是你跟導演、演員一起討論出來的?

 

坂元裕二:那個角色比較小一點,我沒有特別幫她寫履歷表。是那個被警察抓去問話的女生對吧?其實在警局詢問的戲,對白是很難寫的,雙方幾乎只有訊問的應答而已,所以我盡量想很多的台詞,講一些跟警察問的事情沒有關係的話,讓角色可以更突出。其實演員對角色的詮釋是有很大的幫助,他們去揣摩對白上想傳達的感覺,就可以演出你剛剛說的這種氛圍。如果演員認為自己只是功能性的角色,或只是傳達對白中的訊息給警察聽,那身為編劇的我也會很沮喪,所以我很高興這個角色有被塑造出人性和魅力。

 

有時候我會幫演員在劇本裡寫一些描述,例如踩到別人的腳,或是其他跟劇情無關的小動作,演員如果有抓到感覺,就會變成角色設定的養分。偶爾如果出現比較功能性的角色,或是我在劇本裡面只有寫對白,沒有其他動作的角色,就會覺得對演員有點不好意思,需要他們自己揣摩。

 

【編劇】坂元裕二  【編劇】坂元裕二

 

Q:電影《在世界中心呼喊愛情》跟原著小說很不一樣,改編幅度很大,你在改編時的考量是什麼?另外剛才講到幫助演員揣摩的劇本描述,你認為編劇要懂表演嗎?

 

坂元裕二:其實這部片,我寫到一半就被換掉了,所以我不知道最後拍出來是什麼樣子(全場笑)。大概第二、第三版劇本寄出去之後,製作公司就沒再也沒有回我信了。後來某一天,製片帶著寫好的劇本來找我,他說一半是我寫的,一半是導演和他助理寫的。看到被改的劇本之後,我就沒有去看電影的成品,如果你很喜歡這部電影的話,不好意思講出這樣的內幕。可是我自己寫的那一半還是很認真去寫的。說實話因為沒有看過成品,我不知道我寫的哪部分有被留下來,大概二十多年前寫的,有點不太記得。

 

另外一個問題,我看過很多優秀的演員寫出很棒的劇本,所以有心的話,編劇多去瞭解表演未嘗是件壞事。身為編劇常常在挑戰演員,「我這樣寫你辦得到嗎?你演得出來嗎?」所以我也會覺得編劇不要太瞭解表演比較好,放手交給演員去挑戰。宮藤官九郎是我的編劇好朋友,他也常常演戲,我被他罵過說:「你最好自己跳下來當演員試試看,台詞寫這麼多,最好是有人背得起來!」有一場宮藤的戲,我用括號寫上「哭泣」,然後他就罵我說:「這邊最好是可以哭啦!」但他是開玩笑的啦,他很愛吐槽我。

 

我聽說宮藤官九郎的劇本,上面是不會標註哪邊要哭的,其實他講的沒錯,演員情緒到位了,自然就會有眼淚,而不是一開始就去預設這場是哭戲,或是在哪裡要哭。在《四重奏》時,劇本裡寫要宮藤官九郎哭被他罵了,所以在《大豆田》裡我就不敢寫了(笑)。在《大豆田》裡面,松隆子整部戲大概哭了三、四次吧,表演得非常動人。後來我也覺得情緒的部分就交給演員去表現,劇本上的確不需要這樣的描述。

 

Q:請問在愛情劇中,在手機的出現之後,怎麼表現錯過或是見不到面的美感?

 

坂元裕二:這個問題從二十五年前左右開始出現,一直在說自從手機出現後,愛情劇的描寫方式就變得不一樣了,現在編劇時,也會提醒自己要以有手機的前提去寫。以前的時代,有時候是因為聯絡不上對方而錯過彼此,現在就算有手機,也會因為某些訊息的失能而錯過,所以戀愛中的遺憾是共同的,手機只是個道具。例如我們要寫穿越劇,回到過去沒有手機的年代,寫沒有手機的戀愛人際關係,但是刻意去營造這樣子的關係,現在手機世代的年輕人看了會感動嗎?我想不見得。我們的觀眾是活在現代的,現代觀眾看得懂什麼樣的東西、看了什麼會感動、什麼東西會有共鳴,這比較重要的。不管有沒有手機,在戀愛故事中,喜歡就是喜歡,沒感覺就是沒感覺。

 

Q:一開始在編劇時,就決定要寫愛情劇嗎?老師本身有豐富經驗嗎?(全場笑)

 

坂元裕二:幾乎沒有什麼戀愛經驗,全都是基於我的想像跟謊言。我是在21歲入行的,當時單純就是製作人在找有辦法寫劇本的新人,他叫我寫愛情劇我就寫。當時有點不情願從愛情劇開始寫,實際上也覺得這個類型很難掌握。有小小成果累積起來後,覺得自己的創作功力慢慢加深,所以還蠻有成就感的。但是不管寫作上的功力怎麼增加,我在戀愛上的功力也沒有增加。身為一名編劇,必須要具備幻想的能力,光是手碰了別人的肩膀,就可以蹦出十部劇的靈感。

 

Q:怎麼思考編劇跟導演關係?劇本和拍出來的成品如果有落差該怎麼去看待?另外先前提到的「無法言說的核心」,該怎麼樣去尋找?

 

坂元裕二:剛入行的時候,常常碰到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和想像的內容,跟導演拍出來的成品不一樣。後來慢慢學到,最重要的其實還是溝通。拍攝之前與導演溝通,梳理對方對作品的認識和理解,保持密切的工作夥伴關係。如果導演瞭解我是怎樣的人,我也瞭解導演的做事風格,拍出來的東西就會比較接近雙方的理想。如果經過溝通之後,拍出來的東西還是和自己的想像不一樣,至少溝通過了,自己比較容易接受。也許跟我原本想像的不一樣,但他做出了另外一個層面的詮釋,這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不會是負面的情緒。做這行久了,慢慢可以享受這一切,會想著:「原來導演或演員是這樣理解我的劇本啊」。

 

另外一個問題,無法言說的核心不是用找的,如果講得比較抽象一點,只要我自己心裡想著這件事情的話,不講出來別人也是會懂的。在表演上也是類似的,如果現在要表演悲傷的戲,就算不用表現出悲傷的演技,只要在心裡有這樣的情緒,自然就可以用肢體傳達出來。編劇也是一樣,觀眾可以從對白之間去看出那個核心的形狀,人的情感是藏不住的。技術面上來說,例如想要傳達「喜歡」這件事情,可能是用和自己喜歡的人拿同一隻筆去描寫。簡單的核心概念是我喜歡A,但是我不特別去表現我喜歡A,可是當B靠近A時,我卻對B露出不爽的表情,這就是接近那個核心了。

 

這對編劇來說是基本功,我在學校也常要求學生這樣訓練。要表現悲傷難過的事情,請用十個不是悲傷難過的方式去傳達出來。例如肚子餓了,我要怎麼樣不說出「肚子餓了」這個台詞,但是讓大家知道這件事呢?

 

學員:可能就會一直喝水,為了不讓肚子發出咕咕叫的聲音。

 

坂元裕二:沒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去想很多周邊的東西,表現出不想講出來的核心概念。

 

Q:在《初戀的惡魔》裡面,角色進去模型屋的手勢,是原本就設定好的嗎?很少看到類型轉換這麼大的日劇,整個故事發想的過程是什麼?

 

坂元裕二:這個手勢是一開始就寫在劇本裡的沒錯。我一開始沒有想要寫像《初戀的惡魔》這樣的故事,可能後面發展的速度有點太快了。大概四年前,我就寫好了三個企畫案給製作人看,分別是《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初戀的惡魔》、跟另一個作品,前兩個被認養之後拍了出來,剩下那個沒有人要,所以就沒有拍。一開始大家認養案子時還不是劇本,只是構想、企畫案之類的內容,後來才按照順序開始寫劇本。就在寫完《大豆田》之後,日本電視台跟我說接下來要進行《初戀的惡魔》,可是我當時的心情已經不在刑警推理劇上面了,所以我後來就想寫看起來不像懸疑類型的刑警推理劇。後半段有努力讓他回到原本的形狀,所以可能在你看來懸疑的成分比較多吧。

 

Q:你會看美劇、韓劇或是其他各國的戲劇,去尋找靈感嗎?看劇這件事對你來說還是有趣的嗎?

 

坂元裕二:其實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連續劇,現在幾乎不看電視了。我覺得這樣不是很好,明明是日本的電視編劇,但卻好幾年沒看日劇。所以我會覺得身為一名電視編劇,現在正進入比較困難、需要自我反省的時期。以前在尋找靈感時,會去看別人的電視劇。但是我有個壞習慣,就像我在寫作時常常思緒會亂飄,比如去看電影時,也會眼睛在看電影,腦子卻在想其他事情,所以看不進去電影在演什麼。越有趣的電影我越會分心,我會擅自幫它想番外篇劇情,不好看的電影因為沒什麼興趣,就不會去想其他事。就算不是為了找靈感,我覺得多看別人的作品還是好的,因為有些靈感可能會跟別人重複,所以身為編劇,年輕時還是多看吧。

 

Q:寫作有沒有什麼祕訣?如果有的話,最大的祕訣是什麼?

 

坂元裕二:「不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站起來就是我的祕訣(全場笑)。接受訪問時,記者常問我說你是怎麼舒壓、放鬆的?我才不要放鬆咧,沒有寫完之前要怎麼放鬆。我的手機裡面有計步器,記錄自己每天走了多少路,曾經在寫電視連續劇時,手機上面顯示我一天只走了32步,代表我只是去廁所來回而已,可以的話我連廁所都不想去。保持動筆的衝勁是很重要的,一旦你站起來可能就消失了。你必須去面對自己的創作,不會有人衝過來幫你寫,也不會突然出現魔法就寫完了,只有持續坐在椅子上盯著螢幕的人,才能把劇本寫完,這是我最大的祕訣之一。

 

第二個祕訣,多去聽別人說話,多去做訪問,多學習。如果以為自己只要坐在椅子上,不學習也能夠寫出劇本來,那就大錯特錯了。真的要講訣竅的話,多去看好萊塢編劇書上的編劇公式,學好三幕劇是什麼,多少能寫出一些東西。接著出去做採訪,去學習、去聽很多人說話,然後把自己黏在椅子上,就是這樣子。

 

Q:在日本有些資深編劇,他所寫台詞、情節是不能夠被更動的,那你的台詞或情節會不會在現場被更動呢?自己怎麼看待這件事?

 

坂元裕二:我會希望現場不要擅自更改我的劇本,基本上我都會跟自己信任的團隊、製作人、演員合作,我交到他們手上的劇本,是我心裡認為完美的東西,他們也瞭解我的劇本是盡全力寫出來的,有很高的完成度,所以他們不會輕易地想要更動我的劇本。劇本交出去時,不會認為現場可以擅自更改,而劇組人員也不會覺得坂元裕二的劇本是可以任意更改的,在這樣的信任關係、緊張關係之上,如果在現場真的需要修改、調整劇本的話,那麼我很歡迎。我想應該沒有編劇是一開始就接受別人可以擅自更改自己的劇本吧,真的有必要時才會接受。

 

Q:像《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這樣基於社會事件或真實案件的創作,是怎麼拿捏以避免傷害到這類議題的關係人?

 

坂元裕二:我覺得要寫出百分之百不傷害人的東西是很困難的,假設你寫了一場戲,是踩到香蕉皮跌倒,你也不能保證沒有人會因此受傷,所以創作者要有自覺,我今天做的行為可能會間接傷害到其他人。我自己越思考這個問題,越會反省創作的必要性。這個可能稍微離題了,我最近常想「正義」、「正確」,有時候和表演、表現是互相衝突的。正確的事情有時候不見得有趣,而有時候把東西寫得比較有趣,就可能會傷及它的正當性,所以創作者今後勢必要面對「政治正確」這件事情。

 

在我自己的預想裡面,十年、二十年之後,以現實環境作為題材的戲劇會漸漸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吧。現在以現實作為題材的作品已經越來越少了,很多故事主軸移往科幻、異世界、或是宇宙的部分。《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是在大約十年前,2011年創作的電視劇,裡面有幼童被殺害的情節,其實在十年前,電視劇已經不可以有小孩子死亡的畫面了,但我想辦法避開殘忍的畫面,去表達我的想法和議題。如果是現在,我連這個題材都不會碰,我不會讓電視劇裡有幼小生命逝去的橋段。

 

無論在呈現方式下多大功夫,或是做多大的防備,這個議題和畫面都會傳播出去,留到觀眾的印象之中,如果我們要成為一個更進步的世界,今後就要盡量去避免戲劇裡面過於殘酷的呈現,尤其是在現今傳播力很強的時代。我現在常想著只要有人會因爲某個東西而受傷,就不應該把它放在作品裡。身為創作者,這是我最近正在思考的課題,還沒有一個很好的答案。

 

Q:現在電視劇的節奏越來越快,甚至OTT都有倍速播放功能,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坂元裕二:我覺得自己的餘年也沒剩下多久了,大概還能再活三十年而已吧,所以我應該不需要去配合那些用倍速觀看的人。我的確有發現現在很多人追劇時會把速度加快,甚至連一個小時都沒辦法認真看完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是這個時代的創作者要去面對的問題,想辦法跟消費者的習慣對抗,連我自己現在都已經沒有耐性去看完一個小時的電視劇了,看抖音還比較好玩(笑)。人類的習慣是會變的,會去尋找比較開心、放鬆的娛樂。看看自己一路上的創作,也許往後同樣形式的作品會逐漸消失,屆時大家可能都失業了吧。剛剛是開玩笑的,我還是不太習慣抖音那種短影片的節奏,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去創作的電視劇,所以只能選擇相信觀眾。人生苦短,創作者還是應該做喜歡的事情、開心的事情,然後去投射在創作上面。

 

【結語】

真的非常感謝大家!我當電視編劇已經有三十五年了,其中有三十年的時間,我一直以為只有親朋好友在看我寫的電視劇。一直到最近五年,我才知道遠在海的另一邊,有這麼多的觀眾在觀看我的作品,喜歡我的作品。甚至從各位身上感受不出文化和語言差異,我想表現的東西、想講的東西、作品裡面想描寫的事情,大家好像都有看進去。可能是因為我創作時,不會特別去區別國家或人種,或許會有一些看不懂的人,但是看懂我作品的觀眾,是不分國家和種族的,所以我覺得跟大家之間有很強烈的連結,是非常親近的關係。在《大豆田》 裡,女主角家的紗門壞掉,當時我被二十幾個工作人員罵說:「紗門哪會那樣壞掉!」可是我看Instagram的時候,發現很多台灣人tag「我們家的紗門就是這樣壞掉的。」我就覺得和海外的大家有強烈的連結,大家懂我想講什麼。

 

我常跟年輕創作者說,不要害怕眼前的觀眾離開,因為一定會有新的觀眾進來補上他的位置。現在你的夥伴不一定就在身邊,懂你的觀眾也不一定就在眼睛看得到的範圍之內,如果你一味地迎合眼前那些人的意見,其他潛在的觀眾與夥伴,就會因為你的改變而離去,那多不值得啊。所以不要只在意眼前的事物,要相信自己,希望大家持續創作下去,總有一天會遇到懂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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