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路易羅德里格 Jean-Louis RODRIGUE

表演教練、肢體動作教練。生於摩洛哥，成長於米蘭後移居美國，十七歲受《2001：太空漫遊》啟發而堅定表演之心。六○年代末期拜師傳奇表演教練Herbert Berghof與Sonia Moore，後於美國經典劇目劇團進修而接觸亞歷山大技巧，自此潛心鑽研並投身教育。四十五年來，融合動物研究及呼吸藝術，引導表演者覺察身體本能，擺脫表演慣性歸於角色之境。幫助瑪格羅比、李奧納多狄卡皮歐、茱麗葉畢諾許等頂尖演員深化表演質地，輔佐克里斯汀貝爾完美化身《為副不仁》前副總統錢尼，勇奪金球獎影帝，更襄助息影二十年的關繼威以《媽的多重宇宙》摘下奧斯卡桂冠，再攀生涯高峰。

時間：2025年11月16日（日）13:00 - 15:15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口譯：錢佳緯、鄒德平

文字紀錄：陳家儀、葉子謙
攝影：桑道仁

很榮幸能見到各位，今天我們會一起完成一些美好的創作。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和瑪格羅比等演員都是我的學生，我會帶大家實際體驗平常我和他們工作的方式。今天的主題是「角色的內在與外在光景」（The Inner and Outer Landscape of the Character），為什麼有內外之別？我相信在我們的身體內都有夢想、個人體驗、創傷和祕密，而「祕密」正是角色最重要的特質之一，一部好電影，會有我們起初並不確定的祕密在其中，並隨著故事推進慢慢浮現。如何「發展角色」（Character Development）是非常重要的，今天介紹的是其中一種方式，我不認為這是唯一的方法，但它是一種從環境與身體出發的方式。我們的目標是「服務角色」，角色有虛構的、也有取材自真實歷史的，但無論如何角色都是真實的人，有情感、有身體、有血有肉、有呼吸和動作，這些是我們需要在空間中體現的。角色本身就是非常強烈的主題，角色愈出色，故事就愈精采。

 

我做這份工作已經四十五年了，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內，肢體動作教練（Movement Director）這個職稱根本不存在，在最近五、六年間，它才正式被視作一個職位。我們協助演員發展角色，透過身體來建立角色，如實反映「歷史真確性」──進行研究瞭解角色是什麼樣的人、其時代背景脈絡及健康狀況等等，才能忠實呈現。「肢體語言」也很重要，比如說軍人會有什麼姿態？芭蕾舞者或政治人物會有什麼姿態？多年來我參與過很多跟政治相關的電影，我必須瞭解政治局勢，讓這些元素呈現在肢體語言中，包括手勢、步態、姿勢等等。

 

另一方面，我們也強調「合作」，我參加今年的金馬電影大師課，也跟幕後團隊密切合作。我很習慣團隊合作，過程中聆聽導演的想像和概念，跟設計師和其他創意團隊合作，重點是支持整部電影完成。如果有墜落或武打動作時，當然要和「專業動作指導」合作；如果有舞蹈畫面，也會跟編舞家合作，雖然我也有編舞經驗，但我希望有專業編舞家在場。大家看過《巴比倫》這部電影嗎？這部電影並不賣座，但有趣的是裡面有很多歌舞場景，我跟音樂家、編舞家合作，過程非常愉快。我也專精於「動物動作研究」，這一點後面會提到。

 

亞歷山大技巧的基本原則——覺察

我剛才提到有內外之別，現在要進到身體內部。我多年來都是運用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澳洲演員Frederick Matthias Alexander演過很多莎士比亞的作品，他曾經一度失聲，於是開始觀察研究自己的身體，試圖瞭解失聲的肇因。現在我想做一個「覺察實驗」，在亞歷山大技巧當中，「覺察」（Awareness）是有意識地自我檢視，發現是哪些因素造成緊繃和限制，或者呼吸不夠順暢。

 

「覺察」意味著在時間和空間中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它指的是我們如何運用心智來協調身體，以及我們如何對行為做出反應。覺察能讓你在當下做出選擇，從而以最有效、最可信的方式去講述故事。

 

接下來請各位往前坐一點，坐在椅子邊緣，注意到要坐在坐骨上，往前傾，再重新回到坐骨的正中央，然後左右看看周遭環境。如果往後仰，身體會有點緊繃，對吧？髖關節會開始「卡住」，所以請再回到中間雙腳動一動，會覺得比較沒有這麼緊繃。接著再往前傾，如果維持這姿勢很長一段時間，當然也會感到脖子緊繃。接下來，請各位用中文說「我有時間」（I Iave time）這幾個字；再說一次，大聲、熱情一點，請大家真心誠意地說這句話。閉上雙眼，當我們說出這句話，就代表要花時間來感受身體內部，你們會發現身體像個空曠、無限的空間。請大家深深地吐一口氣，再吐一口氣。我吐氣時會發出聲音，當我發出聲音時，就知道自己真的有運用到氣息，透過這種方式覺察自己呼吸的起伏。

 

抑制Inhibition／我有時間 I Have Time：根據亞歷山大技巧，抑制是指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審視自身處境，並找到與目標相關的最佳行動方案。它能夠實際改變表演的質地，幫助演員確定角色的目標，並更好地服務作者的創作意圖。在進行任何表演或動作之前，對自己說：「我有時間」，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另一件能注意到的事是，當我在呼吸時，能感受到心臟跳動，感受脈搏和體內的能量，感受血液在身體各處竄流。呼吸能支撐你的思緒與情感，每一個角色就身在其中。作為演員必須覺察自己內在，才可以把這個內在世界賦予給你的角色。你的體內是液態、流動的，我非常喜歡這一點，呼吸和水對我來說很類似，兩者之間絕對有關係。呼吸和心也非常密切，改變呼吸方式就會改變你的心，而心就是表演的基礎，一切都是關於愛。現在慢慢張開雙眼，你會意識到自己在這大房間裡，還有其他人在，而這裡有一座橋，連結著內在與外在的世界或環境，這就是「覺察」。

 

 

 

 

頭頸之間的「主要控制」消除緊繃，帶給表演自由度

演員Alexander 發現「頭」與「脊椎」之間的關係，對於人的自由度至關重要。現場有多少人想要在表演中有更多自由？現場有多少製作人？不多。那有導演嗎？有一些，希望有更多導演來上這堂課。在片場很緊繃，因為時間、預算等壓力，讓拍片非常興奮刺激，可是也令人焦慮。當你感到緊繃時，後頸會變得僵硬，把頭往後、往下拉，這時人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驕傲、自大，對嗎？看起來緊張、疲倦。如果我以這個姿態坐在你面前，五分鐘後大家可能就想回家，不想聽我說話，因為我看起來好像很無聊，失去能量與力量。演員 Alexander 意識到自己有這種習慣，讓他耗損了能量。

 

這時骨架內部發生了什麼事？在頭骨下方的第一節脊椎，是所謂的「主要控制（Primary Control）」，如果後頸的肌肉變得緊繃，就會把頭往後拉，而整條脊椎都會被連帶影響，一直到骨盆，等於全身都被影響。身為肢體動作與與亞歷山大技巧教練，我很容易看到這點，但一般人可能不會注意到，然而這會影響你傾注給角色的能量，所以理解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把頭往後、往下拉，將會影響全身。現在請坐在坐骨上，往椅子前緣坐，然後把手放在耳朵下方、下顎後方的位置，讓你的頭稍微旋轉，輕輕地前後移動，找到中間的平衡點，這就是「主要控制」，有點像車子在發動引擎。現在輕輕地再吐一口氣。

 

主要控制的核心原則是：最有效的運動方式是頭部向上引導，脊椎隨之向上伸展，從而拉長並擴展整個身體。

 

剛才提到要感受呼吸和體內的水，人體組成有75% 是水，那是非常多的水，有位日本老師曾跟我說：「人體就像一個裝滿水的氣球。」聽起來很瘋狂，但人體的確非常有流動性。這些水跟江河大海一樣有方向，有洋流和浪潮，我們的身體也有節奏和方向，方向可以幫助我們適切地分配力氣。

 

現在請所有人站起來，雙腳打開到與臀部同寬，低頭看看自己的腳，確認雙腳在臀部正下方。接著讓自己向上延伸，讓身體跟隨頭的帶領，從腳踝往前傾，膝蓋微彎。你可能會感覺像站在邊緣，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往前太多了，但如果彎曲膝蓋就不會摔倒，再來讓重心回到中間。重要的是讓脖子放鬆，並讓頭保持平衡，脖子就不會這麼緊繃，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很正常，但如果你本來的習慣姿勢不佳，就會感覺這樣很陌生、很奇怪。

 

接下來我想讓你們感受我平常在美國的教課方式，請大家圍一個圓圈，接著任意閒逛，每個人的方向可以不同，彼此打招呼，握手認識一下。大家走路時感覺到什麼？有人說感覺到身體稍微前傾、空氣在身邊流動，以及人跟人的距離。通常我們不會走到一半停下來思考自己感覺到什麼，但對於演員來說，一切都是由此而生──我現在感覺到什麼？脖子有什麼感覺？有人感受到不必要的緊繃嗎？請把頭從左轉到右，感受頸部周遭肌肉。我常常稱呼這裡為「責任肌肉」（Responsibility Ｍuscles），如果這裡僵硬，頭就很難順暢轉動。現在請各位動動手臂，旋轉或摸摸地板，這時頭部有什麼感覺？是不是有點奇妙？這些就是我每次與演員工作時會用到的基本原則，先從他們的緊繃與習慣開始著手。

 

請大家深吸一口氣，再吐氣，手臂會影響到肋骨，把雙手放在胸的兩側，感受一下呼吸時胸腔的變化，然後再吐一口氣，有些人覺得舒服、臉上有笑容，有時候頭會往下垂，請盡量把頭部維持在脊椎上方中間位置，這對動物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呼吸其實有一個自動反應，當氣流出去再進來時，橫膈膜會往下；接下來呼氣時，橫膈膜會往上朝著心臟方向移動，而肋骨會自然垂墜下來，這是一個柔軟、立體的結構。

 

瞭解角色「原型」，藉由身體重心讓角色具像化

接下來我會介紹不同的角色原型（Archetypes），每個角色都是其中一種原型，或是當中幾種組合。這些角色原型可以幫助各位透過身體來融入故事。

 

￭ 孩子（Child）：孩子很重要，因為我們都是孩子，只是每個人的童心各有不一。孩子的重心在「額頭」，像是有第三隻眼睛，孩子對一切事物好奇，我也是這樣。他們總說：「好」（OK / YES），樂於接受任何事情。請大家看著身旁的某一個人，並對對方感到好奇，跟對方打招呼，問對方的名字、互相瞭解。「孩子的好奇心是從額頭出發」這個特質可以幫助你把角色具像化。

￭ 處女（Virgin）：未必指生理上的不經人事，比較像是精神上的純潔，好比聖母瑪利亞。處女的重心在「臉頰」，想像讓臉頰帶動整個身體，走幾步路，這種感覺應該很陌生。有愉快的感覺嗎？挺好的，在瑪利亞的畫作中，她多半是愉悅、仁慈且溫柔。用這種方式帶動身體的感覺很奇特，它是完全不具威脅性的。她會說：「我是自由的」（I’m free），沒有明確目的性。

￭ 獵人（Hunter/ress）：重心在「腳」，大家跺跺腳、彎膝蓋。請想像現在手上拿了一把槍／劍，或是如果你學過武術，你會一直保持彎膝，當你往前突刺，腳會影響全身的動作跟姿態。運動員也屬於獵人，假設你扮演籃球員，運球時力量都經由雙腳，腳會變得非常忙碌。想像不同運動員會有什麼動作，如果是拳擊手，你出拳的動作是什麼呢？這就是「獵人」，他會說：「我存活」（I survive）。

￭ 戰士（Warrior）：由「胸口」帶動，請大家用雙手捶胸，戰士會說：「我征服」（I conquer），態度具有侵略性，現在世上有太多好戰的人。如果有人突然走來說：「我要征服一切」，你會想：「真的是胡說八道」，但的確很多故事會有戰士或士兵的角色，所以這是非常身體性的。

￭ 母親（Mother）：請大家把「雙手」張開，母親會說：「我理解」（I understand），請各位看著彼此，老師也常常會有母愛的形象出現。你可以說：「我能夠理解你，我在聆聽你說話」。突然之間，不僅你的手非常活躍，你的整個身體也會動起來。

￭ 騙子（Trickster）：大家留意「臀部」，我現在用身體的其中一側聆聽各位，可是突然之間我換到另一側，騙子有雙面性格，他們會說：「我耍你」（I fool you），你得非常小心騙子這個角色。

￭ 胖子（Fatman/Lady）：請試著用你的「肚子」引導，他會說：「我想要更多」（I want more）。這些角色都在我們的世界中，你要透過動作把他們具象化，角色背後都有意圖，可能要更多錢、食物、女人，什麼都要。

￭ 老嫗（Crone）：可能是魔法師或巫師，把重心放在「手肘」，你的身體會發生什麼事？這個角色會說：「那是我的嗎」（Is that mine）。你們互相對彼此說，假設自己是《魔戒》的甘道夫，你會有一根拐杖。其實用手肘引導動作會很奇怪，它帶有一種黑暗的感覺。

￭ 小天使（Ariel）：角色的核心在「肩胛骨」。想像一下莎士比亞的作品《暴風雨》（The Tempest）裡面的小天使，有著很大的翅膀，他會說：「大家好！」（Greetings），接著宣布某件事情。他也會保護大家，小天使是幫助你建立夢想的存在，有著守護的特質。

￭ 惡魔（Devil）：惡魔常出現在不同的故事裡，重點在「眼睛」。他會說：「我為所欲為」（I do what I want），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麼，有點暗黑，當然這不需要我解釋。

 

這些角色原型出現在不同文學作品、宗教和文化當中，隨處可見，把它們放到身體裡會很好玩，也能幫助你具像化角色。

 

以動物研究找到真實的身體性，豐富和擴展生理與情感世界

動物研究（Animal Studies）可以幫助大家用全新的方式來行動、反應，也是能擴展身體活動、表演的方式。人類的運作其實和動物一樣，各位仔細想，我們出生、成年、建立家庭，這些對動物來說也非常重要，最終面臨死亡，動物在這方面很深奧，牠們知道自己終將一死，我們反而不善於面對死亡，甚至懼怕死亡，常常避而不談。動物能協助我們找到深奧、真實的身體性，不是說要百分之百變成動物，而是去研究牠，然後表現其中大約20%。如果你的角色需要勇氣，可以研究獅子，最後表現出20%獅子的特質 ；如果角色像蛇，就去研究眼鏡蛇，我相信大家都看過像蛇一般的人，甚至能從他們的行為中聽見蛇的嘶嘶聲。

 

動物對於表達來說真的很棒，我很鼓勵大家去研究不同的動物。你們下一堂課的講師是《喵的奇幻漂流》導演，他也是研究動物行為的大師，他研究貓，然後放進電影當中。動物跟環境合而為一，牠們還會「標記」環境，在今天課程開始之前，我也繞了整個房間做「標記」，這可以幫助你在這個空間中更放鬆。動物不斷地在接收和傳遞訊息，人也是，就像一根天線從內而外發出訊息，同時也接收房間裡其他人的訊息，聽起來可能很不尋常，但其實我們一天到晚都在做這件事。對演員來說，身體可以幫助你跟其他演員溝通，而鏡頭最喜歡捕捉的，就是你整個身體的溝通。

 

動物研究：對動物的研究使演員能夠以新的方式表演和反應，並豐富和擴展自身的生理和情感世界，包括發現新的動作和表演方式。人類生命最基本的功能與動物相似──出生、成年、建立家庭，以及最終的死亡——這些都讓我們與自身的動物性建立起最緊密的連結。此外，所有動物都與環境融為一體。牠們不斷地接收和發送訊息，始終與周圍的世界保持同步——為了領地而戰，為了求生甘冒生命危險。

 

關繼威在疫情期間來找我，當時他已經二十年沒拍電影，他說不知道要如何表演，因為《媽的多重宇宙》裡他的角色威門有三種不同性格，所以我們用「動物」來建構角色，最強勢的Alpha威門是一隻老鷹，他把整面牆貼滿老鷹照片，也研究許多影片；Tax威門則像一隻松鼠，看起來很緊張；CEO威門則非常沉著，看起來有權有勢，像一隻狡猾的狐狸，狐狸絕對是騙子（Trickster）。關繼威表演得非常好，他可以一秒切換角色，我認為他能奪下奧斯卡獎，就是因為這獨特、精彩的表演。

 

接下來我想分享如何找到角色所屬的動物。我跟李安一起合作過《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他要我研究老虎，李安第一個問題就問：「我們要如何用老虎來體現上帝的存在？」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想下次他來找我，我必須給他一個答案。我跟一位演員一起探索老虎的移動方式，並把練習過程都錄起來。

 

（播放演員探索老虎動作的影片）

老虎移動時是用身體的一側，從後腿一路帶到前腿，要找到這個節奏其實並不容易，當時李安也想學習老虎的動作，他還嘗試演了一下。後來在電影裡，老虎動作只出現了兩秒鐘。

 

 

 

將環境與空間視為角色之一，讓觀眾看見你所看見的世界

接下來要討論「外在」（Outer Landscape），剛剛我們稍微體驗了身體內在的感受與彈性，有些人也許會困惑要怎樣運用這些元素跟技巧。「環境」和「空間」是演員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你跟另外一個人之間的距離很重要；角色進入一個場景時，是從某個地方來的，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所以角色出現在這裡都是有目的的，這是所有表演的原則。我之所以走進來，是因為我「需要」在這裡，而你會從一扇門、某個入口進入場景，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個你「通過」的地方。所以我認為，這是表演非常重要的層面。

 

環境和空間是演員、導演和創作團隊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你如何運用空間以及如何在空間中移動，將塑造你的角色，並將角色的故事傳達給觀眾。

 

接下來給各位看《犬山記》（Power of the Dog）的片段，克絲汀鄧斯特也是我的學員，她在電影中跟先生傑西普萊蒙非常相愛。在這片段裡，你們會看到「環境」如何影響兩個角色之間的關係，順帶一提，這兩個角色在這一幕才剛認識。

 

（播放《犬山記》片段：蘿絲與喬治在荒野間跳舞）

 

景色非常美麗，你看到兩個敏感、孤獨的人，正在慢慢靠近彼此，也可以看到那個黑暗、艱難的環境，某種程度上，它也預示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

 

另一部以「環境」作為關鍵元素的電影是《地心引力》（Gravity），「太空」本身就是一個角色，因為在太空中生存極度困難，人物在太空中的位置影響了他們的行為模式和心理緊張，太空甚至是主要反派角色，正如珊卓布拉克飾演的主角說的：「我痛恨太空」。

 

（播放《地心引力》片段：珊卓布拉克回到太空艙脫下太空衣，終於能夠順暢呼吸）

 

這並不是真正的零重力，全都是吊鋼絲完成的，當時我在倫敦的朋友幫助珊卓布拉克設計並訓練這些動作，好讓她能呈現出零重力的狀態，但這所有動作都靠她自己完成表演，她的肢體表現實在非常了不起。幾乎融入了空間，彷彿像個胚胎。

 

請記下「環境就像是角色」，我非常注意「凝視地平線」這件事，當角色走進場景，最重要的是幫助觀眾看見你所看見的，你看見什麼，觀眾就能跟著你看見，但你自己必須真的「看見」。請各位站起來，想像自己站在你熟悉的山頂、海邊，或者轉過身看看城市的天際線，那也是一條地平線。凝視天空與建築物相連之處，就是演員「看著地平線」的角度，也是攝影機最愛的角度。還記得剛才提到「主要控制」嗎？當你凝望遠方，頭在脊椎上的位置和角度就會自然得到更好的調整，也許會覺得自己長高了一點。如果你是一隻狗或一匹馬，耳朵現在大概都豎起來了。

 

接下來我想分享幾位演員的表演片段。首先，我跟瑪格羅比是在2016年認識的，至今已合作十二部電影，我們非常熟悉彼此，她總是會聘請我、聲音指導（Voice Coach）、對白指導（Dialogue Coach），以及一位協助拆解劇本的表演指導。我們先看電影《老娘叫譚雅》（I, Tonya）的片段，瑪格羅比飾演奧運花式滑冰選手譚雅哈丁，出身自充滿家暴的環境。

 

（播放《老娘叫譚雅》片段：譚雅母親在餐桌上從辱罵到丟出餐刀刺中譚雅手臂）

（播放《老娘叫譚雅》片段：譚雅無法接受判決是她終生不能參加滑冰比賽）

 

第一段在家裡發生，是非常私密的場景，她被媽媽家暴；第二段則是她闖了大禍之後，因為她讓別的選手受傷，所以有法庭上的場面。有私人場景，也有公眾場面，而在多數故事與電影裡，兩者都會出現。

 

接下來這段則來自電影《喬治布希之叱吒風雲》（W.），喬許布洛林之所以找我，是因為他的角色必須從二十歲一路演到六十多歲，他希望表演中的轉折與變化能令人信服，演繹角色年歲漸長到生病，因為喬治布希本人後來患有失憶，所以我協助他建構角色，你們可以看看喬許布洛林在電影中的肢體表現。

 

（播放《喬治布希之叱吒風雲》片段：布希在記者會無法回答記者的尖銳提問）

 

再來這部《危險關係》（Dangerous Liaisons），雖然我沒有參與那部電影，但我一直在研究十八世紀法國的行為與禮儀，也不知為什麼，或許我前世活過那個年代（笑）。那個時代充滿各種限制，包括因為戲服而生的動作限制，但那時代的人又必須保持放鬆、優雅，這種對比令我非常著迷，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來看看約翰馬克維奇跟葛倫克蘿絲一起演出的《危險關係》片段。

 

（播放《危險關係》片段：約翰馬克維奇跟葛倫克蘿絲在客廳對話）

 

葛倫克蘿絲的角色原型是騙子（Trickster）對吧？她是欺騙大師，非常迷人，可以看到他們之間存在權力拉扯，這也是整部片的主題，尤其在那個年代，人們如何用各種方式去控制別人，其實目前全世界也都在發生。

 

我也跟克里斯汀貝爾合作過，當時製作公司聘請我幫助他演出《為副不仁》（Vice），他演的是美國前副總統迪克錢尼，錢尼幾週前才剛剛過世，他過去曾被譽為史上最有權力的副總統，也屬於角色原型騙子（Trickster）。克里斯汀貝爾飾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想像自己是一隻牛蛙，也體現了那種姿態。我非常喜歡跟這位演員合作，他對細節十分堅持、十分講究，他為這部戲增胖約十三公斤，是真正的脂肪，不是塞枕頭。

 

（播放《為副不仁》片段：迪克錢尼接受訪談的獨白）

 

我想分享一段Larry Moss的話，Larry Moss是美國非常知名、有才華的導演和表演教練，很多人從世界各地來向他拜師學習。他說：「你必須發掘角色的身體性，並將其視為自己表演技藝的基礎。情感若無法跟身體相連，就無法引起觀眾共鳴，也無法讓觀眾理解他們眼前的角色。如今比以往任何時候，我們更應該珍惜這個奇蹟：在自己的身體裡清醒地活著。」我非常同意這段話，每個人的身體就像一片風景，你要不斷發探索自己的身體，發掘身體如何與世界連結，你愈理解它，你就會成為愈好的藝術家、導演或演員。順帶一提，我跟李安合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時，編劇David Magee在拍攝過程中還在不斷修改劇本，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工作模式。

 

最後我想分享我寫的書《Back To The Body》，前後花了十年才完成。寫這本書，是因為我想把所有「身體」與「角色」有關的重要概念都傾注其中。我寫了很多版本，卻不斷被出版社退稿，直到後來跟我們的共同作者Scott Weintraub 合作才把這本書完成。如果這本書可以翻成中文就太好了。

 

 

 

【學員提問】

Q：台灣的製作環境有時沒有排練的過程，可能只會跟演員稍微聊一下，之後就直接進現場拍攝。有時演員太用功了，會非常專注於執行任務，比如拿起一個杯子、走去某處，反而很難有真實的過程和細節，該如何引導演員？有時遇到不同的演員對戲，因為各自的訓練和養成不同，導致呈現的風格非常不同。現場引導一位演員已經很辛苦，要如何引導多位演員？

尚路易羅德里格：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先回答「當一部電影裡出現不同的表演風格」，其實這不是問題所在，而是在於彼此之間要有「溝通」，而非去看他們的表演風格。如果你的身體是自由的、呼吸是流暢的，且能夠自然表達，那麼對戲演員如何表演就不會是問題。重點是把所有能量投注在「說故事」，同時也保持彈性，以具人性的方式呼吸、回應，那麼我認為風格差異並不會產生問題，但如果演員非常僵硬或是防衛心很重，才會產生很多隔閡。

 

另一個問題，通常我工作的時間也非常有限，因為電影的製作結構、資金會決定一切，很難有好幾週的時間跟演員溝通。我最近合作的電影有六個月的準備時間，這是非常少見的情況，通常只能以「天」或「週」為單位進行。但是無論時間長短，有任何準備總比沒有要好。在拍攝期間，有時我也進到現場協助演員工作，所以對我來說，時間長短不是最大問題。

Q：請問表演指導在電影拍攝現場工作，有時在表演的藝術性上，跟導演會有不同的選擇，你通常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或者在訓練階段，對於表演的調性和劇本的解讀已經有一致的判斷？

 

尚路易羅德里格：這是很棒的問題。在多年的經驗中，我學會「導演是老大」這個道理。導演會決定電影呈現的方式，我在現場的角色是輔助導演。我可能會有不同的意見，但是最好的解決之道，是仔細聆聽導演的藝術想法，再把自己的知識與專長融入其中。作為表演教練，我們必須非常有彈性、要懂得呼吸、不能跟導演對抗。我幾年前曾經參與過一部電影，我覺得片子太長，劇本寫得不好，導演也導得不好，但是我必須用非常圓融的方式去協助演員，過程不容易，不是我最愉快的工作經驗。跟劇組合作的時候，我盡可能在開拍前完成所有準備，因為導演若看到現場有其他人在指導會有點焦慮，所以我們要很小心，說話也要很圓滑，別讓導演覺得不舒服，畢竟導演是片場的老大，有時候製片才是老大。

Q：作為導演 ，有時候演員未必符合劇本風格，比如劇本需要演員蠻橫一點，可是這位演員沒有那麼多蠻橫的特質。以往我的經驗是會需要去試戲，但是要演員給出更多蠻橫，還是要去發展他原有的特質？這是我在工作上遇到的挑戰。

 

尚路易羅德里格：還記得我們前面提到不同的角色原型嗎？有時我就會用原型來協助拍攝，比如說「戰士」需要比較強悍，因為是原型，演員在探索更強烈的情緒或身體狀態時，反而不會那麼害怕。像你提到的，有些人不知道如何能更蠻橫，這時原型就很有幫助。如果原型使不上力，我就會使用「動物」，這是非常適合使用這方式的情境，因為動物不在意別人的看法，當你看到獅子、黑豹、甚至是馬，展現力量、重量和身體裡的憤怒時，是不會帶有任何批判的。有些演員比較柔軟、害羞，但當詮釋動物時，會發現自己從未意識到的一面。

 

我總覺得自己有個工具袋，裡面有不同的工具，像是「動物」或「原型」。我明天會教一堂工作坊，將讓演員探索「節奏」，有時候只要改變節奏，就能讓演員自然做出平常做不出的反應。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工作，因為你能像畫家一樣探索不同的「質地」，畫家在創作時，顏色、顏料的厚度，都能創造力量感，不是要評判演員功力，只是藝術性和技巧的不同。我最喜歡的事情是，有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呈現，就得想辦法跟演員溝通。

 

我也想問大家問題：現在這個當下，你有沒有覺得身體有任何改變？另外，我希望大家感受自己的心，你的心現在在做什麼？你跟自己的心有連結嗎？不一定是抽象的方式，而是實際去感受它，心是身體最強健的一個肌肉，因為它從不停止跳動，而不同的意識或觀點也可能會改變你的心。舉例來說，你現在對自己的身體是否更有覺知？是否感覺到平常沒有的感受或情緒？可能是「天啊，我好僵硬喔」或是「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的頭跟腳踝是有關聯的」。答案沒有正確與否，我只是想跟藉此和各位建立連結。

 

學員：我清楚地聽見我的心在跳，清晰到能感受到往上、往下的速率，這件事情在我的生活裡面雖然常有，但是現在這一刻，我聽見了一切周遭的聲音、我自己的聲音、老師的聲音，我覺得這個很美妙。

 

尚路易羅德里格：真的非常美妙，你看起來很年輕，這是很棒的一件事情。人生苦短，你不會想要等到老了才意識到身體有多重要，以及它多麼神奇。能夠活在自己的身體裡，真的是生命給我們的一份禮物，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喜歡表演、喜歡拍電影。電影說到底就是在講人的故事，把角色的內在生命，呈現到外在世界，讓觀眾可以看到這些故事發生。你感受得到自己的內在，清楚聽到心跳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棒，我祝福你能常常有這些感受。

 

Ｑ：我是一位演員，也是表演指導，在學習很多表演技巧後 ，反而在尋找一個面對鏡頭更鬆弛的狀態，幾年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你的工作坊，就開始研究亞歷山大技巧，我發現心跟身體連在一起是非常神奇。過往我的表演有點用力，因為我太想要什麼，就像現在聽課「我想要學習」，眼睛周圍肌肉非常緊繃，進而讓肩頸也跟著緊繃。在這兩、三年間研究、冥想，發現當我的態度不是「我想要學東西」，而是「我想要享受一切，用心感受，而不是用眼睛或頭腦」，我發現肩頸肌肉全部鬆開了。這回歸到表演 ，讓我受益良多，非常感謝你。

 

尚路易羅德里格：不客氣。我希望所有人寫下這個詞「End Gaining」，這是什麼意思呢？比如電影工作者努力想把電影拍好，或演員拼命想把情緒表達出來，或者追求呈現「真實」。「End Gaining」 和追求某個特定結果有關，有時太目標導向反而會很僵硬，因為你只想著結果。演戲、拍片是一個「過程」，你必須愛上這個過程，一步一步往前走，你踩出去的每一步都很重要。剛剛在《犬山記》看到兩個孤單的人找到了彼此，演員表演得很好，他們在現實中是夫妻，但同時也是非常優秀的演員，願意花時間關注呼吸和身體，這也是人生的一項準則。

 

所以我常會說：「我有時間」，當我這麼說，就可以更好地感受到我的腳，感受自己在這個當下，這不是很奇怪嗎？我在這麼多人面前，卻覺得一切都更真實了。如果你困在自己的腦中，一直在想結果，想要達到那個目標，而不是真的感受當下，這樣的學習會非常不同。我很喜歡亞歷山大技巧，因為它有實用的原則，而非花俏技巧，亞歷山大稱它為「自我的運用」（The Use of the Self），這個過程非常簡單，但同時也非常困難。各位是下一代的影人，你們對自己瞭解愈深，掌握的工具愈多，能發揮的空間就愈大，這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功。

 

Q：剛剛老師提到把「環境」當成一個角色，我是一名編劇和導演，通常跟演員在辦公室或排練室排練。進入拍攝期後，有時發現不是講戲的問題，而是因為演員不會先去勘景，對環境沒有熟悉度，可能剛到現場梳化完，就被帶到攝影機前開始表演。請教老師怎麼讓演員認識現場環境？也謝謝老師剛剛帶的練習，我參加過好幾年大師課，第一次和這麼多朋友在空間裡走動，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這個環境。

 

尚路易羅德里格：很高興你有這樣的感受，這也是我來台灣的原因。該怎麼回答你的問題呢？我們身處這個時代、這個星球，每天瞬息萬變，我每天都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們和「環境」的關係非常重要，必須和它培養關係。順帶一提，我覺得台北非常美麗，我很喜歡你們對這座城市、對環境的尊重，能意識到自己走在什麼樣的街道上、意識到彼此。當演員到了拍攝現場，還沒有覺察周遭環境的時候，但是只要「你」是有覺察的，在作品中你和演員一同創作，運用你的身體動作、呼吸，並保持連結，當你建立了連結，其實兩個人之間就會打開一扇門。

 

今天我到這個現場，都會想著或許這是各位最後一次看到我，所以我要準備好用不同的方式改變你們的人生，而你們在改變的同時，也改變了我，這是彼此之間的通道。下一堂大師課是講《喵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各位應該都有看過這部電影，在電影中，貓咪多次穿越了不同的通道，比如說牠居住的家的窗戶，牠從窗戶跳回家裡，睡在主人的床上；下一個通道是那艘船，代表著安全，同時也是移動裝置。電影裡有不同的通道，比如說當鳥飛上去，貓跟隨其後，那也是一個入口，讓貓體驗到了某種程度的死亡。不過顯然那隻貓還沒準備好升天，所以後來貓又回到人間。當我年紀漸長，我也愈來愈接近那個入口，這體驗滿特別的，各位的覺察愈敏銳，就會成為更好的演員。我的回答稍微有點抽象，但其實很簡單，你要敞開通道，其實我們每天都在這麼做，要隨時注意環境，勇於溝通，希望這樣有回答到你的問題。

 

Q：我遇到一個困難，我們花了極大的力氣把演員拉進我們創造的虛構故事，但是沒有人帶演員安全地離開這個故事，我一直想知道在拍攝結束後如何把演員送回他們原本的人生？

 

尚路易羅德里格：當演員進入角色之後，假設是一個情緒激動、很困難的故事，身為肢體表演教練，你發現演員很緊繃、很入戲，這時你需要做的是把演員帶到你身邊，並使用亞歷山大技巧，跟他們說：「放鬆脖子，讓頭往上延伸，延展整個身體。」我想請大家起立，每個人都體驗一下：先吸氣，想像自己是一座人體噴泉，手舉到最上方時吐氣，接著我會請演員甩甩手腳、踏幾步，這個過程是希望讓演員把角色甩掉，這時候還沒回到真實生活，我們還要做一個「收尾儀式」，請各位稍微張開雙腳，想像自己是一個通道，我們需要大地（Mother Earth）。彎下腰，用雙手撿拾，吸收來自大地的能量，起身吸氣，把大地的能量帶到自己的心中，再伸展雙手往地面壓，將能量釋放出去。這是每天工作的最後一個步驟，讓自己重新跟大地連接在一起，之後就能穿上外套回家了。不需要把角色的人生揹回家，要分清楚自己跟角色的差異，不要在演戲過程中傷害到自己，各位有很多電影要拍，要懂得放下，我不覺得抽根菸、喝杯酒能解決問題，當然有些人用這種方式面對人生，但是感受能量的流動會更有用。

 

【結語】

最後我想再說一次，當我說各位是下一代的影人時，我是真心誠意的向你們致敬，我相信你們。我覺得現在電影工作者最重要的責任，就是要交棒給你們，你們就是未來，不過你們也必須好好準備自己，擁有可以運用的工具。演員需要很多人的幫助，做演員不容易。總之，很感謝各位今天的參與，希望大家也會享受下一堂大師課，我自己也很喜歡《喵的奇幻漂流》，所以我會留下來繼續聽，看看還有什麼動物會出現在畫面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