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島秀俊 NISHIJIMA Hidetoshi
2025-12-08

【表演】西島秀俊 【表演】西島秀俊

 

西島秀俊 NISHIJIMA Hidetoshi
演員。從大學開始表演之後,1993年以偶像劇《愛情白皮書》迅速竄紅,卻決心褪去偶像身分邁向獨立製作電影,1994年首次出演電影《居酒屋幽靈》。幾經沉潛磨礪,以名導北野武《淨琉璃》與黑澤清《恐怖鄰人》等作,躍上威尼斯、柏林等國際影展舞台,並受邀演出國際合製作品《電影魂CUT》、《再見,總有一天》、《最親愛的陌生人》、A24影集《桑妮:AI管家》等。憑一抹深邃眼眸即能詮釋複雜糾結的人物內在,曾五度榮獲日本電影專業大獎,力助《在車上》橫掃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等近百座獎項,榮膺日本電影金像獎影帝,並成為首位獲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最佳男主角的亞洲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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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0年11月21日(五)16:00 - 18:0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主持與談:林書宇

口譯:張克柔

文字記錄:陳幼雯

攝影:翁佳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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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宇:在請今天的貴賓上台之前,我想放一段影片給大家看。

 

(播放《看見台灣》日文版預告,由西島秀俊旁白)

 

林書宇:我們熱烈掌聲歡迎西島秀俊,在開始之前要不要先跟大家打聲招呼?

 

西島秀俊:大家好,我是西島秀俊,說實話我也沒有什麼演技方法或思想可以跟大家分享,所以今天就是來跟大家分享以往的經驗與我的人生歷程。像我這種跟普通人一樣上台會緊張的人,也有機會遇到很多優秀的導演和演員,所以希望今天能帶給大家一點信心,覺得「這種人都能當演員,我一定沒問題」(全場笑)。謝謝大家。

 

林書宇:西島先生太客氣了。我們都很熟悉他影像演出,其實我也是這次才知道,原來《看見台灣》在日本上映時是由西島先生擔任旁白,真的很感謝他。想請問西島先生一開始怎麼接觸到表演的?

 

西島秀俊:我上大學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要成為演員,我大學進的科系是機械工學系。國高中的籃球校隊有一位很照顧我的社團顧問老師,他在我大一時過世了,其實他很健壯健康,所以他的過世對我來說有相當大的衝擊。當時我覺得既然人生這麼無常,我應該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呢?其實我非常喜歡電影,但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當下我決定要講出來「我熱愛電影,我想做跟電影有關的事,我好想溜進電影的拍攝現場」。後來我把自己的履歷交給一個大我九屆的籃球隊學長,藉由他轉交給一位職業吉他手,後來因緣際會進入了演員的經紀公司。人生真的很神奇,如果他把我的履歷送到製作公司,今天我可能是燈光組的。所以我內心一直有一種自卑感,很多演員生來就是當演員的料,而我至今仍認為自己不是那種人。

 

林書宇:如果大家跟我年紀差不多的話,應該都很熟悉1993年西島先生演出了非常受歡迎的電視劇《愛情白皮書》,不過聽說後來你就不想走偶像演員的這條路,這對任何一位年輕演員都是非常不容易的選擇,是什麼讓您決定不走偶像的路?

 

西島秀俊:其實九○年代(在日本)電視劇和電影的演員是滿壁壘分明的,電影演員偶爾會演電視劇,但電視劇的演員比較少參與電影的演出,至少在我眼中是如此。因為以前的拍攝方式和現在不太一樣,當時的電視劇是同時出五六機拍攝,拍攝進度很趕;電影拍攝則是和現在差不多,拍完一顆換鏡頭再拍下一顆,雖然現在也滿常見雙機拍攝,不過基本上都是一顆顆慢慢拍。當時拍攝的機器和方式都不同,所以演員的演法也不同,電影演員有電影的演法,日劇演員有日劇的演法,我擔心在電視劇走出一條路會被定型,會不會以後沒機會演電影了?我自己無論如何都想進電影圈,所以就離開當時的經紀公司。我覺得現在的環境很好,無論演員、導演、幕後工作人員都沒有分電影或電視,兩邊的案子都能自由從事。回到剛剛的問題,為什麼我會做這個決定?是因為我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拍電影。

 

林書宇:真的很愛電影。據說你離開原本的經紀公司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工作的,那段時間,您對演員這個工作有感到不安嗎?那您當時怎麼處理那樣的情緒?

 

西島秀俊:我現在還是會不安,真的。當演員一定會有不安的,沒有演員能逃離這種不安的感受。現在會不安,當年真的也相當不安。所以我總是在思考如何放下自己的不安,去做出下一個決定。不安有時會推著你去做出選擇或蒙蔽了雙眼。我會先想辦法把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焦躁放在一旁,好好面對眼前的選項,比如說利用沒拍片的時間充實自己等等。做出各種煎熬的決定之後,無論再怎麼不安,都要貫徹自己的決定。

 

林書宇:記得當時實際做了哪些充實自己的事嗎?沒有工作的一天是怎麼度過的呢? 

 

西島秀俊:我每天早上起來會先去公園思考今天要做什麼(全場笑)。因為沒事做嘛,也因為這段空窗期,我每天都有時間去看電影。剛好九○年代的東京是全世界可以看到最多電影的地方,全世界的電影都能在東京看到,東京戲院的銀幕數也是相當多的,所以我當時每天泡在電影院。假如沒有電影,我早就被不安和徬徨壓垮了。每次看完電影都有一些新發現,也能透過電影看到異國的世界,這些觀影經驗一定都對自己有所加分。

 

林書宇:接下來想要聊一下表演的部分,聊表演之前放兩段影片給大家看。一段是2010年的作品《再見,總有一天》,另一個就是我們非常熟悉2021年的《在車上》。《在車上》的片段我相信大家都看過,提醒一下這是男主角發現太太外遇之後,他沒拆穿她,兩人在車上的一場戲。我們先放影片。

 

(播放《再見,總有一天》片段:東垣內豐與真中沓子(中山美穗飾)見面,突然接到未婚妻來電)

(播放《在車上》片段:夫妻剛在廟宇做完祭祀,在車上閒聊)

 

林書宇:剛剛這場車上的戲,他因為老婆說的話有一點微笑,可是那個笑容的出現跟收掉的維度是這麼細小,我們身為觀眾在看的時候,完完全全感受得到整個氛圍的改變。這也是西島先生在很多作品當中一貫有的,就是很內斂、不動聲色,但其實都讓觀眾知道這個角色在想什麼。我想請問之前西島先生曾在訪問中說演出《在車上》之前,對於「角色太過於內化、觀眾可能會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這件事有所擔憂,不只是這部片,很多這種細微的表演,他自己是怎麼決定要表露或收多少? 

 

西島秀俊:我剛剛看了那兩段畫面,突然對自己的表演沒有信心,現在有點想回家(全場笑)。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自己的表演,我不太敢看。我總是想成為電影中的石頭或樹木,因為鏡頭是很可怕的,在鏡頭前所有人的意志無所遁形,當你企圖在鏡頭前表現什麼,那些念頭都會被捕捉出來。無論在哪一部電影,你一定看得出來演員在想做什麼,鏡頭會拍到演員內心的波動,無論是他的意圖或想法,想要表演就會有痕跡。所以我想變成石頭或樹木,鏡頭下的石頭和樹木是最美的。

 

年輕的時候,我很努力想訓練自己的演技,然後發現情感原來是可以控制的,這讓我很感動,也是表演的樂趣來源,但我始終無法全然的相信自己。後來我希望在鏡頭前能出現並非我原本預設的表演,有意圖之外的感情會比較好,我甚至在拍片現場會開始祈禱奇蹟出現、戲劇之神眷顧我。

 

林書宇:曾經有影評形容你的演出「西島秀俊的演出是沒有謊言的」,你也在很多地方提到演出「誠實」之必要,可以請您在這個部份多分享嗎?

 

西島秀俊:我不覺得每一位演員都要追求這個境界,因為也有很多很棒的演員並沒有追求誠實。不過像現在的對談,我發現誠實會讓話語更有力量。所以我個人覺得誠實會為我的表演帶來能量。大家還可以嗎?如果覺得很無聊,我真的很抱歉(笑)。

 

林書宇:沒有,我是在思考誠實的意思。接下來想多問一點跟濱口導演《在車上》的合作。我們看到的排練方式很特別,以及你們真的拍戲時,濱口導演跟你們的排練也是類似的。你在訪問中講到這樣的經驗改變你很多,好像西島秀俊在這部片之前和之後是不一樣的,可不可以多說一點你們的合作、排練以及從那個演出得到的最大啟發。

 

西島秀俊:濱口導演用的方式是西方傳統的讀本方法,尚雷諾瓦(Jean Renoir)使用過;法國導演羅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有一本書叫《電影書寫札記》(Notes sur le cinématographe),我自己是當聖經放在家裡面,書裡也有寫過這樣的排練手法。但我受這本書的影響太大,工作反而不順利,後來就收進倉庫裡了。

 

關於濱口導演的做法,他會在為期一個月的排練期間,不是進行劇情內容的讀本,而是準備角色在本片之前經歷的事,等於是前傳的劇情。每天會拿到這種前傳劇本,集體讀本重複好幾次,等大家差不多記住台詞了,就會在現場簡單走戲,這樣的排練內容整整持續一個月。正式拍攝的時候,我們每場戲拍完,所有演員都會集結在一起重新讀本,而且是不帶感情把台詞平鋪直敘唸出來。《在車上》也有演出一部分排戲的景象,不過我們實際進行的做法更細緻,比如要假設對方的丹田有一顆鈴鐺,如何小聲唸卻讓鈴鐺用力搖擺,或是用正常的音量卻不讓鈴鐺擺動太大,導演會對大家提出這種需要想像力的指示。

 

我覺得濱口導演在聽覺上有異於常人的敏銳度。當我們不帶感情去讀本,聽起來很順,只有他聽得出差異,稍微卡詞的地方他就會現場修改台詞。如果他覺得那個台詞不適合你,有時是改台詞文字本身、有時是句點改逗點,他好像把劇本當樂譜在聽。他認為每位演員的身體構造、共鳴的位置不同,台詞不順代表這句台詞不適合你的身體,所以他會把台詞改成適合那位演員的詞句。很奇怪的是用他這種方式,不管多長的台詞、多長的戲都會自然進到身體裡面,絕對不會忘記。我在片中需要與外國演員對戲,戲中總共出現四個語言的台詞,我一開始只會記得自己的CUE點,比如說他(對手演員)講到這個字的時候就該我了。但是在不斷重複讀本之後,就算是聽不懂的語言也會全部內化成自己的東西。

 

今天現場也有很多演員朋友,演員最常感到不安的因素應該就是台詞。我們都會怕在表演時情緒到位卻忘詞的狀況。在濱口導演的讀本現場,所有人都用同樣的方式訓練,大家在同一條船上,一起熟悉同樣的台詞,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忘詞。正式拍攝時才第一次正式帶感情去唸台詞,這個感受真的太震撼了,我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好像熟識的人第一次在你面前講出他的祕密。大家可能有類似經驗,你以為你很熟悉這個人,可是有一天他跟你開誠布公講了深藏心中很久的祕密,當下你一定會震撼說「原來你是這樣子,我之前都沒有發現」。那種震撼讓我拍每一場戲都會重新感動一次,這是濱口導演很特殊的導戲方式,又能讓演員安心,又讓能表演保有新鮮感。

 

林書宇:這真的是表演很大的一個魅力,一方面有瞬間的真實,但同時在重複性當中也可以找到另一種真實的存在,真的是很神奇。藉由這樣的經驗之後,對於你後來的演出有影響嗎?

 

西島秀俊:我自己也講不太出來,不過後來做角色準備的時候,的確會先不帶感情朗誦台詞錄音,然後反覆去聽與背誦,這樣的角色功課變成我後來的慣例。

 

林書宇:這直接回答我剛剛要問的問題「如何準備角色」。

 

西島秀俊:我很喜歡傾聽別人的故事,不一定是為了準備角色,不過每次敲定要演一個角色後,我都會拜託製片讓我去拜訪相關的人士,比如相關職業或與角色有關的人。例如《在車上》我去見了在當劇場導演的人,把那個人身上的包包、小東西都拍照下來。我會去注意細節,比如說他記了什麼筆記,為什麼是拿懷錶不是戴手錶?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查看手錶的動作?當然我也會問很多對方的人生哲學,但我更喜歡問他喜歡吃什麼?昨天吃了什麼?等等一些生活的細節。

 

或者進到別人辦公室,我會去問哪個人的桌子最亂,然後過去看、去照相、看他桌上擺著什麼。我有一次拜訪一間新創公司,他們是做學習教育類APP,風格很新穎,辦公室是開放式空間沒有固定座位,想坐哪裡都可以。但是我不相信,我覺得一定有人會霸佔座位、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放在那裡,結果真的有一個這樣的人。我發現他在桌上放了御守和鉛筆,聽說他會把祈福的鉛筆送給使用APP的學生,祝福他們金榜題名。

 

我很喜歡這些人物背景,每一個人背後一定都有小故事,所以我也喜歡和美術組聊天。道具師通常會準備非常寫實的道具過來,比如符合角色形象的原子筆或手錶。但是我通常都會多給意見,比方說要演醫生的角色,口袋插著的原子筆可以不是一般的原子筆,而是很可愛的原子筆,大家會想說這可能是以前他救過的小朋友送他的。另外我也問過角色的手錶能不能戴古董錶,讓人聯想到這是爸爸送他的。就算鏡頭沒拍到也沒關係,我還是會拜託道具師準備,至少我自己看到的時候能有這一層想像,這些細節能幫助站在鏡頭前的人消除一些不安。

 

另外,去訪問別人的時候,我覺得有一個演員的特權,那就是當受訪者在腦中回顧自己的人生,他們往往會說出從來沒跟別人講過的祕密。一開始是跟製片一起去拜訪,事後有時會收到受訪者的反饋,我曾收過信說「我當時這樣講,但是回去仔細想了一下,其實我的心情是如何如何」,有些比較負面或私密的事真的只會跟演員講。這一方面幫助到我的表演,另一方面它讓我接觸到很真實的情感,讓我的人生閱歷更加豐富。

 

林書宇:非常有啟發性,尤其提醒到我們台下的演員不要只是關在小房間一直看劇本,有些時候真的是走出去,尋找其他人進行細微觀察的功課會幫助很多。聊完濱口導演,我想要聊西島先生跟另一位導演的合作,就是黑澤清導演,兩人合作滿多電影的,我們來放一個片段。時間倒退一下,回到他們第一次的合作。

 

(播放《人間合格》片段:少年跟父親走夜晚街頭,想在販賣機買一瓶葡萄汁)

 

林書宇:可能有些人沒看過這部電影,這是黑澤清導演早期的《人間合格》。故事是講一個青少年出了車禍,昏迷十年後奇蹟地醒了過來,他心智上還是孩子,身體已經是大人,家人也慢慢回到身邊,剛剛看到的是爸爸。這麼早期就能看到西島先生,表情一樣不動聲色,但整個肢體都在演戲,都是在告訴我們這個角色在想什麼、對於另一個人的感覺。甚至到最後雖然是好笑,父親撞到一個牌子都摔倒了,但是他的不回頭、繼續走,這都是他對父親的感受。西島先生滿早期時就有這種感覺的演出,好奇剛開始在詮釋角色時,你與黑澤清導演討論了什麼,怎麼決定演出方式?

 

西島秀俊:黑澤清導演的每一顆鏡頭都很長,對演員有很多動作上的指示。他會用圖面跟演員說明先走到這邊、再到那邊,走到這邊時要講台詞,這邊放了一杯水可喝可不喝。雖然指示很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切都很符合邏輯,表演反而容易許多,這真的是黑澤清導演像魔法一般的導戲方式。

 

比如說他會說「我數一二三,你只要往右看就好,西島你辦得到吧?只要往右看就好,預備,開始」,可是「只要往右看」這個指令很難啊。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剛好跟上九○年代,現在已經成為大師的黑澤清、諏訪敦彥這一代導演,我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就有機會共事。他們完全不講角色的情緒,只會告訴你動線和動作,當時對我來說是滿震驚的。而且我當時發現青山真治、鹽田明彥等導演都是影評人蓮實重彥的學生,因此蓮實重彥的電影分析書,我全都買回來拜讀過一遍,如果有中文出版也推薦各位買來看,他的評論分析都非常精闢。另外,黑澤清導演曾跟我提過他在電影院看了三千部以上的電影,三千部電影的意思就是一天進戲院看一部,花十年才看得完。聽到這番話我就覺得不能輸,每天有空就看一部到兩部,即使如此我還是花了十年的時間。

 

當時他問我說你喜歡哪一部恐怖片,我回答說《突變第三型》(The Thing),他說那部不是恐怖片,是劇情片。在黑澤清導演的分享之下,我才知道恐怖片和懸疑推理的差異在哪裡。黑澤清導演本身是大學教授,他也出了很多電影理論的書,如果有出中譯本的話,大家有興趣可以買來看看。在九○年代,在約翰卡薩維蒂導演的影響下,日本電影和伊朗電影非常興盛。黑澤清導演在書中提過,大家都在拍人類的愛恨情仇,所以導演只要拍人類就好,觀眾也都愛看人類。只要拍人類的愛恨情仇,就能得到觀眾的關注與好的評價,因此這類的電影發展蓬勃。但是在那個時代之下,黑澤清導演本人卻選擇去拍他想拍的類型片,真的是很有想法、很特別的導演。

 

林書宇:《人間合格》是1998年完成,在《愛情白皮書》約四、五年之後。也是西島先生第一次得到電影演出的獎項,這個獎項往後有影響你對於「表演該是什麼模樣」的想法嗎?

 

西島秀俊:對我來說,《人間合格》有沒有得獎不是那麼大的影響,反而這部片是我第一次擔任電影的主角,再加上片中所有合作演員都很有實力,包括役所廣司、哀川翔、剛出道的麻生久美子等等,能和他們一起拍電影成為我日後重要的財產。

 

【表演】西島秀俊 【表演】西島秀俊

 

林書宇:接下來我們再看另外一段影片,這部影片是北野武導演的《淨琉璃》。

 

(播放影片:男主角憶起兩人在雪地裡嬉鬧的往事。兩人繫著紅繩走在雪地裡)

 

林書宇:大家很疑惑是怎麼一回事吧?在《淨琉璃》以前,北野武比較多暴力、黑幫的電影。我以前看《淨琉璃》沒有很懂,但我這次為了訪問重看,非常感動、很多感觸,是非常非常棒的電影。當初你演出時是很年輕的,當一個演員拿到超出理解的文本時,怎麼辦呢?是跟北野武導演做了很多溝通?還是其實你是明白的?不明白時怎麼溝通、還是沒得溝通?劇本中比較抽象的東西,你是會問個究竟?還是順著劇本怎麼寫就怎麼演?

 

西島秀俊:我聽過一個傳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北野武不太喜歡演員問問題,所以我也不敢問(全場笑)。北野武導演跟我分享過,在他年輕學藝時,在淺草看過那種被繩索繫住的討飯女。那通常是某些因素造成精神錯亂的女性,為了防止她亂跑,把人用粗繩跟另一個男人綁在一起,男人會控制她的行動去討飯。我猜我在這部片中是導演本人的分身,也許他想透過這部作品,對於過去他有所虧欠的女性表達自己的心意,所以我盡量透過觀察導演去理解這個角色。我第一次見到北野武時,對他的印象是他的笑容好悲傷,他在日本是相當知名的搞笑藝人,只要他露出笑容,大家都會哈哈大笑。但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容都感到悲傷,不知道為什麼流露出一個可能下一秒就會死掉的那種悲傷。

 

我覺得我滿多作品都是在演導演的分身,比如說《在車上》,濱口導演也有跟我說「你不要扮演導演,你要當導演」。他問我「你有卡薩維蒂的《Cassavetes on Cassavetes》和羅伯特布列松的《電影書寫札記》吧?」我年輕時很愛看那些書,但發現讀太多對表演是沒有幫助的,所以我把那些書全都塞進家裡書架的最深處。我記得布列松的《電影書寫札記》說了一句我印象深刻的話,就是只要你有一次是用演的,這個演員就不行了。這本書太可怕了,我不敢看下去,大家有興趣自己去看。

 

我在濱口導演要我成為導演時,時隔十年從家中深處翻出書來。我平常不會在書上畫線做筆記,我會把不要的紙撕下來夾進去當書籤,那時將有興趣的部分全部重看了一遍。那個角色不是要去學怎麼演一個導演,而是學怎麼當一個導演,所以我要看當導演的理論書。不好意思,忘記剛剛問題是什麼了。

 

林書宇:沒關係,我們繼續聊導演的部分。西島先生演出這麼多作品、跟這麼多導演合作過、累積這麼多經驗,你對於劇本詮釋與導演不同時,你會怎麼辦?你會說服導演,還是怎麼討論?

 

西島秀俊:我很重視自己感受到的違和感。累積太多經驗容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當我感覺到不對勁、好像哪裡有問題的時候,我會去找導演討論。和導演一起思考,怎麼樣讓戲劇更自然、怎麼消除那些違和感。也許是坐的位置或方向不對,這些小地方都可能讓表演卡卡的,所以跟導演討論是滿重要的。所以我跟年輕演員合作時也會主動說「如果有哪裡不對勁就講出來,如果你不敢講就跟我講,我去找導演討論」。去找出那種違和感、不自在、卡卡的地方,真的很重要。我很幸運以往共事的導演都是可以溝通的人,北野武導演例外(全場笑)。

 

林書宇:這麼多導演都好討論?沒有不合的時候?

 

西島秀俊:每位導演的個性都完全不一樣,每位都是獨特的個體。創作者本身的觀點夠特別,我們才會被他的作品感動。所以我通常除了思考自己的角色,同時也會思考導演是用什麼觀點看這個世界,他在這場戲中尋求的是什麼。我以往共事過的導演,比方剛剛提到的北野武導演、黑澤清導演、濱口導演以及其他優秀的導演,我覺得大家的共通點,就是他們的人格都很值得尊敬。

 

林書宇:感謝你的回答。接下來我想聊近幾年的階段,你接了很多外語演出的戲,我們放一段。這是最後一個影片了。

 

西島秀俊:不好意思,請問這些影片都是書宇導演選的嗎?

 

林書宇:是啊(全場笑)。接下來要放的是近期台灣要上映的《最親愛的陌生人》。

 

(播放影片:夫妻倆在家裡因為工作跟家務而吵架)

 

林書宇:我們剛剛看到的片段,西島先生在電影中90%都是英文演出,那個片段後面有一句話很有趣,但太長了我沒放出來,就是桂綸鎂說了一句「This language we use, it’s not ours」。當你接到這麼大量第二語言的角色時,你的準備方式也是一樣的嗎?還是有不一樣的準備。

 

西島秀俊:這真的很難,我也不知道正確答案,當我們用母語表演時,會盡量去擺脫台詞、不去意識台詞的存在;但是用外語表演時,又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意識放在語言上面。我到現在還沒找到答案,目前正在面對這個挑戰,如果大家有好方法歡迎分享。語言真的會影響表演與肢體,整個是串連在一起的,我現在也相當煩惱。今天現場有很多年輕的演員朋友,你們真的可以放心,我現在都五十幾歲了,還是為了表演天天挑戰、天天失敗、天天煩惱。

 

林書宇:這齣戲或者你後來的影集《桑妮:AI管家》都有很多英文的對話,當你在用另一個語言的時候,語言背後的文化性也會影響你的演出嗎?比如說英文可能有更多情緒性的表達嗎?

 

西島秀俊:好像會,我會不自覺被影響,但我覺得這不見得是好事。可是用英文演戲的確做不出日文表演的肢體動作。我覺得很神奇,我講英文會變得愛開玩笑、人格也會有點變化(全場笑)。

 

林書宇:對,真的會這樣,我自己也是。英文溝通時我比較E人、外放一些,但講中文就比較容易縮起來。接下來我想聊一下我們共同都很喜歡的卡薩維蒂。

 

西島秀俊:你喜歡卡薩維蒂吧?我也是。

 

林書宇:其實剛剛西島先生也有提到了,約翰卡薩維蒂是美國獨立製片導演,西島先生在一些報導當中講到他2000年時發現這個導演並看了他的作品。後來與濱口導演合作的時候,發現原來他也是卡薩維蒂的粉絲,因此他們聊起來。可以聊一下卡薩維蒂對你的電影演出與你在思考電影的影響嗎?

 

西島秀俊:2000年,剛好日本發行片商Bitters End的定井先生大批引進卡薩維蒂的電影並辦了「卡薩維蒂2000」回顧展,我在那之前看過DVD但沒有特別喜歡。然而第一次在大銀幕觀看,我深深受到衝擊,比如說《大丈夫》(Husbands)、《米妮與莫斯寇維茲》(Minnie and Moskowitz)等等,我覺得片中的人物是真真實實活在銀幕裡面。我是騎腳踏車去看電影的,看完之後太興奮,騎車在澀谷繞了好幾圈。現在回想起來,卡薩維蒂對於人性的黑暗面有過於深度的描寫,沒辦法看太多遍,但那次在大銀幕的觀影經驗真的很震撼。當時濱口導演還是學生,他也有去戲院排隊看回顧展,他後來跟我說「我每天排隊都有看到你」(全場笑)。在沒工作的時期,雖然很徬徨,但是可以每天進戲院接受電影的薰陶,是相當充實的一段時光。

 

林書宇:如果大家熟悉卡薩維蒂電影,就知道總歸回到那一句「真實」。他電影中的真實不是複製或扮演的,而是存在那裡。之前有影評人曾說西島先生的演出沒有謊言、完全是真實的,我想就是因為有這種追求,卡薩維蒂的電影才會讓我們有這種震撼。

 

西島秀俊:卡薩維蒂在書中提過,他剛剪出《大丈夫》時,觀眾看了很開心,他覺得電影不能這樣,於是重剪了一個很不討喜的樣子,進而飽受惡評。但是在多年之後,一樣被視為傑作,很多場面讓人看了很感動。每當我無法相信自己的時候,便會重新看他的作品或書,告訴自己什麼叫作相信自己。

 

林書宇:我最後的問題想問的是挫折,一個演員在生涯上各式各樣的挫折,無論是早年或現階段。剛剛你也叫大家放心,因為你現在還會面對挫折和恐懼。想請問年輕的挫折是如何克服的?現在還有這些挫折與恐懼嗎? 

 

西島秀俊:對於失敗或挫折,只能忍過去啊。我現在回頭看自己以前的演技都覺得很怪,可見我也是一路失敗過來的。不過我很喜歡電影拍攝現場,喜歡電影團隊運作的感覺。劇組每個人各司其職,我身為演員也得到很多表演上的意見,大家一起創作,一顆一顆鏡頭好好拍下去,那個環境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地方。也因為有這份熱情我才能忍下去,不管有再多失敗挫折,只要想到還有下一個現場,我就會很雀躍。

 

林書宇:現在經歷這麼多、有這麼多經驗,你還有身為演員的煩惱嗎?

 

西島秀俊:有啊,比如說兩年前大師課的滿島光,或是田中裕子、黑木華等等,這些我合作過的演員,她們真的是天生的好演員,可是我不是,我一直覺得我不是,所以煩惱這種東西是無法擺脫的。

 

林書宇:從我們的角度來看,西島先生是非常要求自己、對自己要求很高的演員。

 

【學員提問】

Q:我很喜歡你拍的特攝片《假面騎士》、《新.超人力霸王》,請問你如何準備科幻作品的角色背景?

 

西島秀俊:《新.超人力霸王》劇場版的導演是庵野秀明、樋口真嗣等許多導演,他們給了我很厚的角色設定書,從設定書中可以知道創作者把架空世界的所有設定都想得很清楚了。雖然是架空世界卻有很完整的規劃,比如說以前出現過多少怪獸、之前怎麼打敗的、打敗過幾隻、之前發生什麼事。設定書中甚至有寫我任職組織結構、招募人員,我的工作職位、以前有什麼工作學歷等等。就算是設定這麼仔細,但導演說對面摩天大樓上有巨人化的長澤雅美,我還是很難想像(全場笑)。

 

我一直很想問書宇導演問題,讓我問一下。你的作品通常會在一個比較大的宿命或命運裡,主角都會受傷嗎?那個傷是會留下來的,發生什麼事了?你的作品好像都是一個人的重生,從一個無法避免的傷痛中跳脫的過程,你是對這種故事有興趣嗎?

 

林書宇:我覺得觀眾不想聽這個(全場笑)。我的作品一直關乎成長和告別,對我來說經歷告別以及成長是痛苦的,那是避不掉的東西。我面對大家是一個面貌,可是面對作品追求真實時,我自然而然的悲觀心境就會出現在作品當中。

 

西島秀俊:為什麼身體上的傷無法癒合?是象徵無法癒合的傷口嗎?

 

林書宇:我覺得傷口一旦有了,即便癒合還是會存在,那個曾經受傷過的內在是永遠都在的。人生就是有傷痛、有癒合,癒合了繼續帶著傷痛走下去。

 

西島秀俊:為什麼是手臂呢?好像背上也有。

 

林書宇:我覺得觀眾想問你問題啊,我們待會再聊。

 

Q:請問要怎麼在同時接受導演的指示下,兼顧誠實沒有謊言的表演?畢竟現場時間有限,你不可能瞬間做切換。

 

西島秀俊:Good question。這真的是滿令人煩惱的問題,日本國內的製作規模越來越小,為了縮減拍攝的天數,甚至有時一天要拍十到十五頁左右,每場戲走一次就直接拍,台詞沒錯就繼續往下走,真的沒有思考的時間。所以現場的問題只能在現場解決,在有限的時間內,盡量消化導演的指示和自己的堅持,但是這真的很難。今天桂綸鎂小姐也在場聽講座,我這次跟她合作深受影響,我很想成為像她那樣的演員,因為當意見不同的時候,她從來不會放棄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一點相當值得我去學習。如果桂綸鎂小姐在場的話,我們把麥克風遞過去吧,該怎麼辦才好呢?

 

桂綸鎂:導演現場臨時給我不同表演指示時,我通常一定需要詢問導演為什麼,我需要清楚理解指示背後的原因,當我無法理解時,我不管怎麼表演都覺得很卡。所以不管花多少時間,我覺得那是我需要的,我會抓著導演問。如果真的無法得到答案、無法理解,我還是會盡力給出來,但我知道那不會是好的表演,後面的功課就交給導演了。

 

Q:如果要你推薦兩部你的作品給台灣朋友,你會推薦哪兩部?為什麼?

 

西島秀俊:除了大家剛剛看到的《在車上》,我還會演《昨日的美食》那種觀眾會喜歡的角色,這種角色我也可以演(全場笑)。希望大家也看看那種討喜的角色。

 

【結語】

今天真的很感謝大家來參與這場講座。我今天好像沒講到什麼具體的建議,只能說我真的很愛電影,也一直在從事我最熱愛的這個職業。從小喜歡電影,長大遇到小時候很崇拜的北野武、勞勃狄尼諾,我才發現原來堅持熱情是有可能讓夢想實現的。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北野武導演,是在電視台的會議室裡,他問我:「會演戲嗎?」我說:「會」。「可以剪頭髮嗎?」「可以。」講完就結束了,然後我就接到那個角色。所以人生真的很神奇,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可是只要真心喜歡的話,一定會發生很多奇蹟。希望大家相信自己、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期待以後在拍攝現場見到大家,希望有機會跟各位合作。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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