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55 新導演論壇 Forum of New Directors @ GH55
2018-11-16

20181116_新導演論壇_文字記錄 (1)  20181116_新導演論壇_文字記錄 (3)

時間:2018年11月16日(五)13:00

地點:富邦國際會議中心

主持人:聞天祥

講者:董越 /《暴雪將至》

   徐譽庭、許智彥 /《誰先愛上他的》

   文牧野 /《我不是藥神》

   劉若英 /《後來的我們》

   范超(攝影)/《大象席地而坐》

文字記錄:林佩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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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

今天很難得邀請到本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入圍者們齊聚一堂來跟大家分享。今年報名的作品中,有多達114部片是出自第一次拍攝劇情長片的導演們,擺在電影史的潮流或脈絡裡面來看,都可說是一個奇觀,說明整個華語電影創作能量的精采跟爆發,也顯示本屆新導演獎競爭的激烈程度。

在「新導演論壇」的消息公布後,我們也徵詢了影迷朋友對新導演們的問題,我昨天熬夜看了482個,集中為幾個大方向,利用今天有限的時間,希望台上的嘉賓們暢所欲言。

幾乎所有人都好奇導演們拍攝處女作的緣起、靈感從何而來、為什麼要拍這個故事,最希望傳達給觀眾的東西是什麼?

劉若英:

我很緊張,因為我沒有那麼嚴肅地參加過論壇。其實我一直都在做演員,做了二十幾年,我有時候會想說故事,我一開始是寫了一個過年回家的故事。在這幾年,就像剛剛聞老師講的,好像很多人都在做導演、拍電影,其實我並沒有覺得我可以去做一個導演,因為我一直記得有人告訴我,除非你真的有一個東西,是只有你想講,然後你就去做,否則大部分的人都會做得比你好。

一開始想要接觸這個領域,我就想起了這個故事,我有一年在台北接到一個製片的電話,他要跟我借車回家過年。他已經是製片了,他一直都有車有房子,但那一年他為了幫助一個新導演,他把車跟房子都拿去抵押了,他並不想讓他老家的人知道,他其實過得並不好。我那時候就想,原來大家對於過年回家這件事情有很多期盼、很多壓力,不想讓家裡人擔心。可是家裡人其實也同樣在演一個「我們在這也過得很好」的感覺。在這個善意的謊言之下,都是來自於心中的在乎跟愛,所以我就寫了一篇短篇。

當我想要拍戲的時候,我就想用一對年輕的男女,從他們相識、相戀、相知、分手、遺憾,這個十年的過程,在他每一次回家面對家人,他們的變化跟家裡人期許的轉變。所以我當時想,如果我拍一個戲,我希望他不只是一個愛情電影。每個人都是來自於原生家庭,在他身體裡面會留下一些痕跡,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呈現在這個上面,這就是我想拍這個電影的原因。

聞天祥:

本來故事的背景是在台灣,為什麼後來變成了大陸?是因為台灣有了高鐵,太快就回到家嗎?

劉若英:

真的是這樣。因為我原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十幾年前,那個時候還沒有高鐵。我編這個故事還寫了台灣美濃,因為我覺得是最遠的地方,要轉車轉很久,因為他必須要有一點路上的過程。後來我也問了,他們說現在都太近就到了。這個路程,我覺得如果不足以讓他在車上相信什麼一見鍾情,或又不相信是那麼的一見鍾情,我總覺得得聊點什麼。

聞天祥:

下次劉若英要繼續拍這樣的故事,可能要變成《蘿拉快跑》,在短短幾十分鐘內,劇情跟結局不斷反轉的故事,才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發生。非常高興劉若英做導演,劉若英在2013年第50屆金馬獎的時候做過評審。他是一個非常認真、非常優秀的評審,也寫了很多東西,大家都在慫恿他拍吧!當導演吧!而且他自己的劇本也拿了優良劇本獎。沒想到一出手就這麼驚人。

劉若英:

真的也要謝謝那次做評審,那辛苦的一個月。那時候我是開始寫劇本,我們在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都鼓勵我。所以這次我拍出來的時候,他們都說,其實那時候他們都已經大概知道故事。

聞天祥:

今天邀請的第二部電影是《大象席地而坐》。我相信來到現場的所有影迷,都知道胡波導演已經不在了,這當然是最大的遺憾,尤其胡波導演也曾是2014年金馬電影學院的學員。非常欣慰的是,這部出色的片子在這屆金馬獎獲得多項入圍。我們特別邀請這部電影的攝影師范超,他也入圍了今年金馬獎,他跟胡波導演也是同學。

同樣的問題可以幫我們解答嗎?《大象席地而坐》這部電影的源起,還有想要傳達給觀眾的主題跟精神是什麼?

范超:

其實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覺得不能代表導演來說。

聞天祥:

那你們之間的溝通呢?他既然找你來拍,據我所知,他大部分的影片,包括學生時代的短片開始,都是由您擔任他的攝影師。

范超:

對。可能就是因為太熟悉了,所以沒多講一些拍這個片的動機。

聞天祥:

你們兩個之間合作的狀態呢,他好溝通嗎?

范超:

對我而言是好溝通,對其他人而言可能就有一些難。

聞天祥:

我舉個例子,在《大象席地而坐》裡面,充斥了長鏡頭,色調偏向灰暗,以及很多時候你們寧可拍人的背部。這是您作為攝影師的設定,還是導演提出來的指令?

范超:

這個是我們在拍之前,包括過程中就有一個想像。最後呈現出來的,也是根據文字,和最初想像基本上是一致的。

聞天祥:

所以您自己作為攝影師,對於出來的效果、導演要求的想法,個人滿意嗎?

范超:

我一直覺得完成一個劇本,80%就差不多在裡面了。挺好的結果,對於文字的呈現是完整的。

聞天祥:

從攝影師的角度來看,你覺得《大象席地而坐》想要傳達給觀眾的訊息是什麼?

范超:

我覺得一部好的作品沒有特別明確的指向性,讓觀眾有自己的想法,特別是傳達出一種感受的方向。我也不知道具體胡波想說什麼。

聞天祥:

你們在開始合作的時候,就已經設定這部電影有將近四小時的長度嗎?

范超:

這個是完全預計之中的。當時劇本出來大概九十場戲,每場戲也是最初的設定,沒有因為拍攝去改變。所以每拍完一天,我們看素材的時候,基本上是在想像之中的,最後拍完基本上擺在一塊是成片的樣子。

聞天祥:

我私心認為,將近四小時的長度對於這部電影來講,是合適而且需要的。整個情感跟主題,在那樣的長度當中,確實獲得了很強大的發揮,很敬佩你們堅持了這樣的規格。

接下來是今年創下驚人的票房紀錄,同時也具備高品質的《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這部電影的主題精神,我想看過的朋友都非常清楚,但是當時有沒有疑惑跟擔憂?無論是在商業或在議題尺度上面,你有過焦慮嗎?

文牧野:

其實這是一個真實事件改編的,原型叫陸勇。大概在2015年的時候,有個人找我,說寧浩導演想見見我。我去了之後,寧浩導演就問我說:「你有什麼第一部長片的計畫嗎?」當時我有一些,然後他說:「我看過你的短篇,我覺得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一個劇本比較適合你。」這個劇本就是我同學,韓家女他寫了一個初稿的劇本。

我當時看了之後覺得特別興奮,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有一些社會的議題,還有就是我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做得商業化,我覺得可以用類型片的外殼去包裹相對嚴肅的內核。所以我拿過來之後,跟另外一個編劇鍾偉,我們就寫了大概兩年的時間,從一個相對文藝的電影,做成現在類型化、商業化的電影。想表達的內容,其實內核已經在那裡了,但我們希望把這個東西做到,讓我們看了之後感受到一種希望,告訴我們面對生活的時候,應該用什麼態度面對,有希望、正面的態度。

聞天祥:

您的男主角徐崢、監製寧浩,都是極有經驗的導演。面對這些經驗豐富的前輩,對一個新導演來講,是助力還是會帶給您更大的壓力?

文牧野:

我自己可能本身性格是挺沒心沒肺的狀態,我只能看到助力那一面,基本上自動規避掉壓力那個東西。因為我覺得壓力對我沒有特別大的幫助,我儘量不去感受他。因為二位作為監製很成熟,不會在任何導演及編劇層面干擾我,基本上都是在一個助力的狀態下,完全沒有形成過阻力。

徐崢老師在現場是百分之百配合我的指導,我如果拍多了他也不會說什麼。他如果有一些意見的話,會私下問我一下,我如果能夠相對正確地解答,他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意見。其實我在這個合作中,感受到一個團隊的力量,是非常舒適的其實。

聞天祥:

接下來是《誰先愛上他的》的導演,走到今天也不容易,這個片子現在還在上映,票房也很突出,對今年的台灣電影來講,是很大的激勵。許智彥有想到會走到今天這個台上嗎?

許智彥:

沒有。我大概殺青的時候,就會先把所有工作人員謝一遍,謝完沒想到台北電影節有入圍,全部再謝一遍,就一直到這邊,我完全沒有想到。

聞天祥:

可以跟我們聊一下合作的源起嗎?

許智彥:

是他(徐譽庭)先找上我的。我是個MV、廣告導演,譽庭姐有這個本。他外甥女很喜歡李英宏,必須要聽到李英宏的音樂,而在數位的時代,也必須要先看到我的MV,所以譽庭姐就找了我跟英宏來合作。

其實我過去也沒有什麼短片經驗,也沒有講過故事。老實說,所以一開始拿到本,我也是很難消化。我花了兩個月,同志又有舞台劇,時序又在跳,到底在講什麼?每個禮拜都去找譽庭姐,被打槍,一直到拍攝前我才理解,原來這部片在講愛,在講互相諒解。但是這個過程太有機了,這部片不太像是我們設定的路數,一直到現在,所以我對整部片子的感覺都一直還在整理中。

我們11月2號上映,11月1號前我就自己請了大概三百人的親友,包了在誠品戲院,就請大家來看。裡面都是我小學、國中,或是拍片的好朋友,都是跟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也消失了兩三年,我就很期待他們看完的感受。看完到外面,大家都在抽菸,我就去陪大家聊天,結果我到每一個群體裡面都是一陣尷尬。這部片怎麼樣,我朋友說:「你到下一個group去」,我就到下一個群體。一直到晚上十二點回到家,我就收到好多好多,幾十字、幾百字我朋友的feedback給我。有很赤裸的,也有很誠實的說:「我一開始超希望你失敗的。」換做是我,我也會。如果今天是一個我的同儕,被一個上一代人或是知名的人,就是試圖要救我們這一代的上一代,我也會很羨慕這樣的機會。但是他就打了很多,說:「我原本很害怕你要走得很遠,但我看完這支片之後,你還是你。」這部片對我的同儕,是不是理解?是不是原諒?是不是愛?不重要,他們居然很坦承。因為這個片子,居然有一個很坦誠的行為,對我來講,我又接收到一個這部片給我預期之外的事情。

聞天祥:

我還以為是你的同儕紛紛跟你出櫃(笑)。我們再歡迎徐譽庭導演,上一代的新導演。

徐譽庭:

我已經習慣了,到現在覺得「上一代」是種愛的意思。他那天收到同學好友的訊息,他哭好久,他老婆跟他說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我覺得那個感動之於我們來說,是這部片子最大的意義,因為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一路可以走到這個位子。像我本來是矢志只要拍偶像劇,只要寫偶像劇就好了。我覺得台灣的電視很普及,所以你打開遙控器就可以看到,因為台灣有很多電視在教人家做壞事,我就想說我要寫電視劇平衡一下。我要教人家做好事、教人家喜歡自己,所以我本來只想要在電視上面做一個上一代的人,是因為邀了呂蒔媛,也是做電視電影的劇本,提供了這個故事的初衷。我們覺得好像台灣的電影比較沒有涉及到「同妻」這個題材,我自己身邊有碰到兩個「同妻」的,有一個是跟我同一輩的,也有晚輩的碰到同樣的情形。我一直很想要用這個題材延伸出來,讓對立兩面的人都能理解彼此。

我有了這個想法之後跟呂蒔媛編劇溝通,他也覺得這個題材很有趣。等他寫完以後,預算一打下來發現是電視無法負荷的,我們就開始停頓。到最後決定要做電影的時候,又發現我們在電影界可以拿到的預算也是太低,才會變成呂蒔媛就說,「既然預算這麼低,你就當導演吧!」這樣導演費用就可以暫緩,所以才會促成這一切。本來只是想說一個好聽的故事,好看、感人的故事,我那種療癒系編劇的初衷還是在的。可是也真的沒想到,經過我們的奮戰,大家也聽說嘛!我們曾經把他弄砸了,好像有一個標題說「爛泥中」怎樣怎樣,走到今天可以入圍金馬獎,可以今天在這邊跟大家分享。我覺得我分享的還是一個勵志的故事,雖然我是上一代,但還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永遠不要妥協與放棄。

聞天祥:

董越導演跟我們聊一下,《暴雪將至》這部非常特別的作品,他的靈感來源,以及獨特的背景?

董越:

我是2013年的時候,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圖文報導,描寫的是中國西北的一個能源小城,他在九十年代的時候能源開始枯竭,枯竭之後整個城就開始衰弱。我看到那一系列圖片的時候,已經是個滿目瘡痍的城市,就像一個空城一樣,只有一群被遺忘的老人生活在那,還有一些狗。那套圖片給我很大的觸動,我覺得特別像描寫一個時代的逝去。九十年代是中國挺特殊的一段時期,經歷一個比較大的社會和經濟的轉型。實際上,因為內地發展得實在太快,所以僅僅過了二十年,其實我們對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已經遺忘得差不多了。今天跟其他人去聊二十年前的事情,很少有人對這個題目產生真正意義上的興趣。所以我覺得,既然我們那麼容易遺忘,還不如踏踏實實先去了解。然後就查了很多關於九十年代前後,尤其在97年前後內地的一些歷史、資料,我覺得非常有得寫、非常有意思。那個時候的人的狀態、那個時候社會的樣貌,我覺得跟今天是有著天壤之別,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似的那種遙遠。這就讓我有了非常大的熱情和興趣去探索,在這過程當中,也看很多真實案例,我覺得無一例外的都跟整個大的氛圍有關係,那種人心澆漓的狀態。我覺得這個非常有意思,所以2013年的時候就動筆寫了第一稿的大綱。

當時我沒有任何資源,在電影圈裡不認識任何人,那時候我就不在電影行業裡邊。寫完之後拿給一個朋友看,他也沒有做任何反應。2014年停了整整一年,直到2015年才拿出來去投稿,通過投稿才獲得了跟行業內的人接觸的機會,然後這樣一步一步走下來。

聞天祥:

我想是有這麼強大的內核,才能夠讓這部類型片包裝的作品,可以產生這麼複雜的紋理。很多看過這部電影的朋友,都說聯想到一部韓國片,奉俊昊導演的《殺人回憶》。對你這部作品有產生影響嗎?

董越:

我很喜歡。其實那個作品我看的時間挺長的,應該在十幾年前我就看過,非常喜歡。毫無疑問,我覺得一定是對我產生了影響。但我覺得不僅僅是這部作品,其實這裡面有很多,相信對電影比較敏感的影迷,應該能夠捕捉到裡面有很多電影的一些痕跡。

但其實我覺得在精神層面上,李滄東的《薄荷糖》對我影響挺大的,從電影精神上,因為他對於那個時代的描摹,對我啟發很大。我真正拍這部片子的時候,回去研究電影的可能是《薄荷糖》這部。他是講整個韓國,從光州事件一直到97年經濟崩潰,大概有一、二十年那個韓國社會的現狀,所以我覺得對我的啟發非常大。《殺人回憶》也是非常棒,肯定也是會對我產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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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

拍第一部劇情長片會遇到很多問題,可能包括資金,製作上的規模到底要多大多小,劇本該怎麼修怎麼改,還有在現場可能遇到很多執行上的難題,甚至後期等等。對台上六位,最具挑戰性的是那部分?

劉若英:

我一開始當然也是有資金的問題。

聞天祥:

是嗎?連你都有資金問題?

劉若英:

會演戲不見得會導戲。

聞天祥:

你有遇過這樣的質疑嗎?當你告訴別人說要當導演拍電影的時候。

劉若英:

當然會。因為一開始有人來找我拍戲做導演的時候,他會把他的劇本給我,但不見得是我想要拍的東西,或我能夠做的東西。當我拿出我想要做的東西的時候,他們會覺得過於文藝,就覺得這樣的題材說新不新、說舊不舊,他的危險其實是滿大的,所以我們一開始真的並不是被看好後來可能會有的票房。還是在這個行業有一些些朋友,大家用一種幫忙的心情,我們一起就做了,他們後來說我是一個很省錢的導演。

我覺得最難的還是創作劇本的階段,我覺得劇本所有東西還是要到位,所以大概也花了兩到三年的時間。原來只是一個短篇,要怎麼架構,要從台灣的北漂變成北京的北漂,再加上我成長的環境是在台北,所以我要做很多的research,去了解北漂的心情跟轉變。我想每個編劇都是一樣的,就是要做很多功課跟資料,還會要有一些抗衡。比如說裡面父親的角色,每一次我寫父親,到了另外一個編劇回來,就覺得愛情片不要有父親,父親就不見了,再拿回來我再把他加上去,這樣來來回回,大概堅持了二十次,父親才被留下來。

聞天祥:

幸好你留下來。

劉若英:

我記得我要送審的前一天,我請人來看片,我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人員跟我說:「我覺得父親應該剪掉」第二天要送審了,他覺得這影響愛情的電影,所以我那時候其實也很掙扎。

創作劇本可以很天馬行空,你在家裡面就可以去喜馬拉雅山,所以我寫的時候,是不會想到拍攝會有的難度。我就寫了什麼北京火車站、地鐵站,那就是不可能拍,借也借不到,然後綠皮火車,我要用火車去還原每一次回家的不一樣、進步。那些火車在哪裡,還能不能夠動?剛好我又算錯時間,我拍的時候是閏月,所以我期待大連下雪,我到了大連他不下雪,一直到大連已經在拍了,都不知道我們下個場景在哪裡。有一天他們傳了很多很漂亮的雪的照片給我,我當時在旅順大連看的時候,他們跟我說哈爾濱十一月肯定下雪了,但到了十二月都沒下。後來看了海拉爾的照片,太漂亮了,但是他說零下三十五度。我問他那是個什麼概念,我們的製片人就跟我說,其實零下十度跟零下三十五是沒有什麼差別的,但是他騙人,零下十度你還知道你是個人。我們每天出去,在那幾個小時,對於演員,甚至機器不停當機,電池一上去就沒電,各種狀況。那個時候又要面臨到時間的壓力跟資金、預算,一路走來只是看似順遂,但是我每次想到這些,我覺得已經比其他人幸運太多了。沒有一部電影是會很順利地拍完的,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很正常的,我想這些難題也就是應該發生的。

聞天祥:

那你有開除那個騙你零下三十度跟十度差不多的人嗎?

劉若英:

後來我去到那個地方,拍到那個雪景的時候,你還是知道零下十幾度的雪,跟零下三四十度的雪是不一樣的,所以還是很值得,後來他也在當地心臟病發。最後一天我們到莫爾道嘎,很遠很遠,那天零下四十度,然後來了一趟火車,是跟我們前面不接戲的。可是我們大隊已經到那邊了,我就看他遠遠的走過來臉色大變,因為他喬那個事情也喬了一個多月。我們當然就找角度,各種的避,後來還是拍。他們跟我講說,不該妥協的時候是絕對不要妥協,我覺得可能在創作上,最終你還是要咬著牙得到你要的那個東西。

聞天祥:

你說的那些災難,我們在電影看起來都覺得浪漫。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劉若英的Facebook,我覺得你Facebook寫得好棒,在描述合作的這些人的時候。很多人也會好奇,你合作的對象裡,很多都是幕後大師級的人物,你會擔心他們給太多建議嗎,你們之間怎麼磨合這個部分?

劉若英:

其實我不會,反而因為他們很了解我,所以溝通起來是比較容易的。不管是賓哥或者是廖桑、杜哥,他們反而很怕會把我影響到非常藝術片去,但是我反而覺得,這會讓我很有底氣。我還是覺得電影是跟人溝通的,要去感動別人的東西,還是希望大家能夠看到。我覺得他們給我很多意見,是他們一直跟我說:「你這樣拍觀眾看不清楚」讓我不會那麼擔心。所以我覺得那個溝通是很有幫助的,他們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

聞天祥:

你的Facebook充滿一個新導演對拍攝過程的感恩。特別是對他們工作時的態度和生活上小細節的描繪,已經很像一個電影了。

劉若英:

可能也是謝謝入圍金馬獎。我覺得很多導演的電影是導演作品,但我這個作品我認為是一個團隊作品,每個人都付出了他們最好的東西,真的很謝謝他們。

聞天祥:

也請范超來談談,對於《大象席地而坐》這部片,就您所知,他最困難是在哪一個階段?是在前置準備、資金的階段,還是在拍攝、後期,還是都很困難?

范超:

其實在只有六十萬人民幣的情況下,應該是每個環節都很困難。前期這段,可能最困難就是找主創人員和演員。但這次我們找的演員,我覺得挺幸運的,最後呈現出來的也是導演預期的。

聞天祥:

他們為什麼願意用這麼少錢來演?

范超:

我覺得第一是當時的製片公司介紹,有一點關係。再來就是,演員跟導演見面,都會先吃個飯或聊一聊天,我剛說胡波跟人打交道有一點問題,但他跟演員溝通,他確實有他自己的一套。我不是導演,但我覺得導演最重要的一點是,如何跟演員溝通,讓演員相信你。這點在之後我們拍攝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跟演員建立起的那種關係是我很羨慕的,他有他自己的一套。

聞天祥:

這次入圍男主角的彭昱暢,訪談裡面也聽他提到,他說非常辛苦,甚至三更半夜就要起來拍攝準備,但即使只是完成了兩三條,他都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范超:

我剛才提到六十萬資金,胡波對於整個大局的把控是很強的,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有六十萬。因為本是他自己一個人寫的,他就是完全在這六十萬的把控之中把這個事情完成,所以整個拍的過程其實是順利的。 

最不順利的,我們當初想像的氛圍是北方工業小城市冬天的霧霾天,就很壓抑的那種霧霾。但是我們去拍的時候,因為北京開會,我們拍的那一個月,當地人說天氣是奇觀,就是艷陽高照。這是我們最大最大的問題,就是整個背景變了。這樣子的話,我們就只能是天不亮的時候,凌晨三點我們就起來。因為全是長鏡頭,不斷攝影機跟演員走位子配合,一點不行又要重新再來。所以我們凌晨三點就要起來去走調度,一直到天可以拍的時候,太陽出來之前天可以拍的那時候,我們搶那個時間來拍。太陽一旦出來之後,我們就回酒店睡覺,中午吃了飯之後,我們再出來走調度,等著太陽落山還有密度的那段時間我們再拍。每一天都像賭博,其實我們還是幸運的,我們把想要的東西都搶下來,我覺得也是在胡波覺得相對可控範圍之內吧!有時候天黑之前,偶爾會過一兩輛火車,長鏡頭有很多東西是不可控的,恰好背景過了一輛火車,我們就彼此看著對方傻了,那個畫面其實很感動的,雖然很苦。

聞天祥:

兩位都說好苦,然後又再加一句說「我們還算幸運」,各位就知道電影的攝製有多難。一個雪太大,另外一個陽光太強,感覺上你們兩個應該互換。對攝影師來講,拍《大象席地而坐》最難的地方在哪裡?是每顆鏡頭都要這麼長嗎? 

范超:

長鏡頭其實好多時候是不打斷演員的表演,演員有時候也有即興的地方,你能夠抓到就抓到,像我們時間那麼緊,抓不到可能就錯過,這是我覺得這部片子最大的挑戰。我們這次基本上是全自然光拍攝,因為六十萬的資金,加上這麼多長鏡頭調度,很難技術上去打燈,這點也是挺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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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

長鏡頭中全自然光的拍攝,確實是非常辛苦。那文牧野導演呢?感覺上好像你的資源最多,真的是這樣子嗎?對你來講哪一個部分最具挑戰性?

文牧野:

我一直認為拍攝電影所有的問題都來自於劇本,劇本就是我們的藍圖,只要你的劇本確定它是對的,或確定它能夠達到你的要求,其實後面拍攝的過程中,從戲劇角度基本上是可以達到。就算發生問題,你也知道你解決問題之後,這個東西是對的;但是如果劇本不確定的話,你都不知道你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結果是不是對的。所以劇本實際上用的時間最多,如果算一算第一稿的話,劇本有三年吧!我知道第一稿第一編劇也寫了一年;初稿,我和另外一個編劇介入之後也寫了兩年。這個過程中,第一是從一個相對平緩、文藝的,改成一個相對類型化的過程。還有在這個中間,其實要協調很多東西,普遍說就是商業和文藝之間的關係。

我覺得最難的地方就是劇本階段,後面會碰到很多問題,但我剛才也說了,我是一個比較沒心沒肺的狀態。我在問題出來的時候,我本身是興奮的,希望帶著團隊去解決那個問題,在那個過程中其實是快樂的,並不是說把東西拍出來之後,你看到他的效果是快樂的。我反而是在不停創作過程中去面對問題、解決問題,那是我真正想拍電影的原因,讓我覺得非常興奮和快樂。

聞天祥:

《我不是藥神》是根據真人實事編寫的劇本,在做這種編劇的時候,會不會要特別去考量到當事人對你們寫出來的劇本的看法,或者說您在創作的時候,會怎麼去決定虛構跟真實之間的拿捏?

文牧野:

這個是一定要考慮的。首先我們的第一編劇是拿到當事人的授權,但是我們後來對原型做了一個比較大的修改。他本身是一個白血病人,我們把他改成不是白血病人的形象。這樣有兩個好處,首先第一,觀眾可以跟著一個普通人,進入到這樣一個病人群體裡;再來,他讓前半段相對容易變得很活躍,人物的變化就會變得很大,因為他不是一個事中人,最後他變成拯救大家的人物。這個戲劇修改之後,我們跟當事人做了兩輪的溝通,最後得到首肯,而且我們的電影前面也說到,這是改編但並非完全的真實事件。

聞天祥:

所以他沒有對你安排主角賣印度神油這件事情有所反對?

文牧野:

說老實話,最開始的時候,他說:「我怎麼變成一個賣保健品的?」因為他本身是一個賣針織品的。我告訴他,實際上這樣會拉低這個人物的起點,後來這個人物站高的時候,這個弧度就會很大。我跟他說了之後,他表示認可,但是還是有點懷疑。看完徐老師演的角色之後,徐老師有一次問觀眾,他也在場,「你們大家覺得這個人物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所有人都說是好人,他釋懷了。

聞天祥:

那他對於誰來扮演他有意見嗎?

文牧野:

沒有。當他聽說是徐崢老師扮演,他很開心。

聞天祥:

那許智彥導演呢,對你們來說最具挑戰性的部分是哪裡?

許智彥:

我沒有資金問題,因為是他(徐譽庭)負責的。因為我過去就是MV廣告導演,那時候我就要一個人負責,當然只有一個導演,都是在一個短時間內的創作。所以這次其實我可以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客觀地出來一下看譽庭姐的狀態,看原來一個導演面對的壓力是怎樣。有時候看他的情緒,也感受到資金不夠了,會一直發現到我們的不足。工作分配上,我負責影像。導演的另一個工作是挖掘表演,像剛剛范超說的,跟演員的關係。有時候也不是一個好的關係,有時候也要側面罵一下、哄一下,用各個方式來挖掘他們的表演。

聞天祥:

你的意思是說,你本來是不理邱澤就拍的意思嗎?

許智彥:

我原本是一股傻勁丟直球式的,像他表演得很好,我就衝過去說:「你剛剛演得真好!」然後就把他解掉了。但在這個過程,譽庭姐就是一個人生歷練的上一代,他就是會觀察所有人,連劇組裡面每一個人的狀態都會觀察。

聞天祥:

你的意思是說,你覺得他演得很好,就直接衝過去告訴演員說:「你演得真好」,然後他就喪氣啦?

許智彥:

對,大家就會有點傻眼,怎麼有這麼直接的溝通方式。

徐譽庭:

他(許智彥)話每次都講不完,我都要幫他翻譯。他跟邱澤說:「你演得很好」,因為是一場很重的情緒戲,邱澤就很沮喪跟他說「我沒有在演」,他是拿出他真的情緒。他就覺得我只是稱讚,怎麼又有點白目。

聞天祥:

就是演員過於敏感,覺得導演覺得他在演,但是導演其實是發自內心的讚美他表現很好。

許智彥:

所以這也是另外一個我學到的,就是關心。我覺得我不夠關心人的狀態,其實有時候他需要安靜,或是那時候只需要一個擁抱,他那時候需要對話,他每個時候需要的東西不一樣。這是我覺得我這部片學到很多,在導演這個職位上很大的東西。另外一個是,因為這部片剪接花了四個月......

徐譽庭:

不只啦,那是修改四個月。

許智彥:

我發現至少電影這件事情,我覺得上一代人比我們專注,比我們更有guts要把一件事情完成,做到好而不是做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跟成長背景有關,我們每天Instagram、Facebook,每天看見好多時候同時發生好多事情,我想要拍完這個案子,趕快要拍下一個案子。但是譽庭姐或是雷雷姐(雷震卿),其實我們有很多都是上一代人,他們真的就是要把一個事情做好,沒有做到好是沒有結束的那一天,所以很累。

聞天祥:

那徐譽庭導演,對你來講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是跟下一代人合作嗎?

徐譽庭:

其實跟下一代合作是很快樂的事情。我覺得整個過程都還好有許智彥,我的時候真的氣沒有出口,就把他抓來罵一罵,他又okay。跟大家一樣,我覺得拍電影就是痛並快樂,痛也很痛,快樂也很快樂。對我來說最艱難的部分,就是怎麼到現在還不結束。剛剛聞老師在跟我們講座談的形式,我在後面滑手機,我覺得很不禮貌,但是我在check我們今天網路上的短片,就是臉書上面。我到現在前一天半夜都還要跟做稿的人員confirm,他們有什麼地方要修改,就是永遠做不完。很希望能夠真的做完,到現在包括入圍八項金馬獎,我都yeah不出來,還有這個稿那個稿,搞不完。但是也一樣是痛並快樂,每一個階段有一點小小的喜悅都足夠支撐。包括我們剪接,他剛剛講說我們剪接很辛苦很困難,但李英宏只要寄來一首配樂,我就可以淚流滿面完以後立刻有了力量,明天再來。

聞天祥:

那董越導演對你來講呢?拍《暴雪將至》最大的挑戰是?

董越:

最難的部分我覺得有兩個吧!第一個部分就是劇本階段。因為我在做這個劇本的時候,其實我不是特別確定我自己有沒有機會拍第二部的長片。在做《暴雪將至》的時候,因為畢竟是第一部,拍完之後也許就煙消雲散了,該幹麻就幹麻去,所以其實總是不滿足。我覺得這個機會來得太難得了,來了之後就是一定要充分把自己最想說的話、內心最真實的狀態呈現出來,不刻意去討好誰。

在這個過程當中,我會發現自己最初的一些想法,包括故事架構上的一些設計,總是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才意識到,為什麼在電影史上有那麼多大師值得人尊重,因為他們就像一座座大山一樣橫在你面前,你想繞過他們是一件特別特別難的事情。其實這些大山是什麼呢?我覺得就是原創性,就是特點。我覺得我還是不能重複,其實我完全可以找一個比較穩妥的方式去做這樣一個故事,但我覺得我很不安分,所以即使犯錯,我也不想去重複別人的東西。後來不斷修改調整,一直到最後,很少有能讓我覺得完全放鬆下來的狀態。其實一直到開拍的時候,還是沒有辦法讓我呈現輕鬆的狀態,就一直各種的糾結,這是比較難的地方。

第二個比較難的地方,拍攝的過程當中,我覺得我們劇組跟電影裡面呈現出來那種環境,就是故事世界裡的那個環境越來越像,整個劇組就是越來越壓抑。拍到後半部分的時候,我覺得跟這個故事非常相似,人整個都是一種很苦悶很壓抑的狀態。因為他的外部環境,其實跟故事裡的世界是一模一樣的,劇組成員每天被雨淋,在一些特別陳舊、特別泥濘的地方拍攝。我能感覺到,他們就跟劇中人變得越來越相似。後來我在想,幸虧我們兩個月就拍完了,如果再拍時間長的話,估計可能會出人命的。

聞天祥:

當你感覺到整個劇組的狀態,已經接近片中設定的那種壓抑、泥沼般的狀態,作為一個導演,你覺得這樣子很好,出來的效果可能更好,還是相反?

董越:

不好,非常不好。實際上在真實的環境當中,如果出現這情況的話,意味著很多人實際上沒有真正專注投入在工作裡面。大家都希望早一點拍完早一點回家,那種聚合性的東西就會少很多,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我那時候是急在心裡,但是我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去拍。

那段時間我覺得是最困難的,我覺得我身邊沒有人真正理解,就是這件事情我跟你一塊去扛,大家都是各有心思。而且還有一點,我覺得很多人實際上看不到這部片的未來。因為這部電影從劇本階段,大家就感覺到這個劇本沒有成功的參照物,就是不知道這個電影會怎麼樣,會像誰或怎麼樣,哪部電影成功了,然後他像那部。找不到參考的話,大家遇到困難,就會覺得他可能不會有一個好的結果。

聞天祥:

這樣子的話,導演會覺得特別孤獨嗎?

董越:

非常非常孤獨,極其地孤獨。

聞天祥:

那這樣的感覺,會傳染給您的男主角段奕宏嗎?

董越:

我覺得我們都是互相受影響,我覺得他也很孤獨,兩個孤獨的男人走到了一起。

聞天祥:

我們這次在收集影迷朋友的題目的時候,有一百題都在問劉若英,在當導演之前,這些閃亮的成績跟身分,對於當導演會不會產生什麼影響,您自己覺得呢?

劉若英:

我沒有太大的去意識這件事情。

聞天祥:

如果換個角度講,做演員的時候你看待電影,跟做導演的時候去看待電影有差別嗎?

劉若英:

其實我是幕後出生的,我原來是做音樂製作助理出身,所以這次再做幕後,其實我特別自在,好像才是回到我原來的狀態。我記得我第一次去勘景,美術組或製片組不敢相信我是這樣的一個人,覺得我應該會帶很多人,然後我就一個人去了。我覺得我轉換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就像剛剛有導演說,可能過去做演員這件事情,變成我跟演員溝通上面,確實是對我有很大的幫助。我很能夠站在他們的心情上,所以他們覺得我會特別地保護演員在表演的狀態裡面,可能跟他們溝通有他們的語言。我也覺得導演有很多種,我自己希望我是能凝聚大家一起做這個事情,把每一個部門最好的,放在這個作品裡面,在演員身上也是。也許有一些導演他的電影是攝影特別好看,我希望我能不能夠有我自己的特色在,可能因為我是一個演員出身,我就特別在這個上面會比較專注。

聞天祥:

您剛才提到您自己在轉換上沒有難度,回到你最初做幕後的那種狀態。可是對周遭的人來講不太可能,他們一定知道你是劉若英,大名鼎鼎,他們對你的態度或者是跟你工作的方式,有隨著影片拍攝的進展而有所改變嗎?還是他們一開始就認定?

劉若英:

一開始那個認定反而對我是很負面的,比如說美術組的翟韜老師,他一開始是拒絕我的,他覺得明星來當導演能拍出什麼。所以我很多工作人員一開始並不是那麼相信我能做什麼,但是大家一起合作以後,大家彼此了解,然後就拍完了。

聞天祥:

我相信拍完以後,每個人都期待你趕快拍第二部,再把他們找回來。

劉若英:

大家就是很相親相愛。

聞天祥:

范超你跟胡波從學生時代短片的合作,對你們拍第一部長片有什麼影響嗎?

范超:

我覺得影響還挺大的,胡波一直做很多片都有點灰色。大學那會兒他第一次給我看第一個短片的劇本的時候,其實我是不了解的,我只是跟著他拍下來。包括後面他拍的所有短片也好,包括這第一部長片,也有人會問他到底想講什麼,這些東西有時候是很難言語表達的。

聞天祥:

你自己會去問他這種問題嗎?還是根本不需要這種語言去溝通?

范超:

我不會問,我覺得我還算了解他,就是一種很模糊的了解。第二是我如果問的話,顯得我多膚淺。但是每次我拍完每個鏡頭,我覺得我還是達到他想要的,所以我們就在這麼一種模糊的情況下,配合了這麼多年。

聞天祥:

講得好像一種戀愛從曖昧進入到肯定時期的階段。所以你們是每拍完一條,就會去討論,還是有默契地繼續下去?

范超:

不ok的話我會繼續來。然後他本身是個很執拗的人,他不會放過他不想要的東西。

聞天祥:

文牧野導演呢?您之前創作的經驗對您拍第一部劇情長片,有帶來什麼樣一個影響嗎?

文牧野:

我學電影的方式就是拍短片。我從本科開始,上大學到上碩士,整個在學校裡應該是十幾年,因為我中間考了三次電影學院的研究生,考了三年,這十年下來我拍了九部短片。我基本上要求自己保證每一年都拍一個屬於自己的短片,就是自己花錢完全不會被控制。所以我的經驗都來自於拍攝那些短片、寫作那些短片,還有剪輯,基本上從前期一直到後期,所有的過程走了九遍。儘量去拍自己弱項、不會的東西,比如說我本身是一個比較正面的人、比較陽光的人,就是沒心沒肺嘛!但是其實我最後一部短片是很壓抑的,拍的是一個死亡氣息的東西。我儘量在每部短片裡去修練自己不擅長的東西,有一個主題給自己,大概就是從拍短片的過程中積累一些經驗。

聞天祥:

在拍短片的過程中,有知道什麼時刻可以去拍長片了嗎? 

文牧野:

我是一直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拍長片,包括我現在拍完,我經常跟我身邊的人說,我好像不會拍電影了。我有特別強的感受是,有一點點慌張,我好像忘了我是怎麼拍的,我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包括我之前拍短片也是,每一次拍完一部,我在拍第二部的時候,總是感覺沒有任何可以借鏡的經驗,這種感覺很空。但是那個過程後來發現漸漸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實際上你汲取的營養已經滲透在血液裡,他不會變成一個方法論,你的敏感會帶來後邊拍片的便利。

聞天祥:

感覺到不能借鏡前一部作品,會帶來強大的焦慮嗎?還是更大的慾望?

文牧野:

其實會有焦慮感,但是我再次強調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那個焦慮感來了之後,會帶來一種興奮,和焦慮雜揉起來,自己會說服自己,這是興奮不是焦慮。

聞天祥:

那你太適合創作了,這是做創作非常需要的特質。

文牧野:

就是自己迷惑自己。

聞天祥:

許智彥你有迷惑自己嗎?

許智彥:

我也還沒搞清楚整個狀況。我根本不是電影人,我就是一個草莓族,台北出生,成熟的草莓族加天龍人。我就是台北養大的,以前看港片流氓,那時候國中,後來美式嘻哈來了,參加熱舞社,然後我念了實踐學動畫,漸漸我就發現MV居然可以包含這幾種我喜歡的元素,我就來拍MV了。拍拍MV,一直玩視覺、玩一鏡到底、玩奇幻寫實、玩燈光,玩一玩發現自己都看得很膩了,想要講點故事。發現如果讓歌手在裡面有情緒,有個方向要去,好像比我在那邊拼拼貼貼、快剪來得有魅力。就漸漸這樣子,看看MV、看看廣告、看看電影,也不記得哪個電影大師的名字,就是看了這部片好喜歡,就這樣,就接到他電話,所以我也說不上來。

20181116_新導演論壇_文字記錄 (6)  20181116_新導演論壇_文字記錄 (7)

聞天祥:

這些駁雜的影響,說不定就是《誰先愛上他的》特色之一。你自己會很在意,因為大家會一直強調你之前最著名的身分是MV或廣告導演,你會覺得電影界有一股阻力,你不被當成是這一國的嗎?

許智彥:

我原本對電影的想像是超神聖的,原本想像說器材應該都不太一樣,然後工作人員都不太一樣,後來屁啦!那個MV廣告都嘛用來用去,有時候廣告的器材還更好。我並沒有感受到這個產業有在分類別,至少電影的工作人員都讓我感受到有一股電影魂,包含影展的工作人員,我說不出來。因為這部片運氣很好,這部片帶我去了很多電影節,看了國外電影節,每個人都是在為電影工作,眼睛的那個光很強烈,我目前感受到的就是這個。回到導演身分,就是有沒有話要說,有沒有事情非說不可,非要讓你的家人都快恨透你,讓你的工作人員都快恨透你,目前我的理解到這邊。

聞天祥:

《誰先愛上他的》這部電影有很多跨界的人才,有MV、廣告、劇場、電視,而不是傳統定義的純電影界。我覺得從2010年以降的台灣電影,這種跨界對影壇來講是很大的刺激。想請徐譽庭導演也談談,您豐富的劇場、電視經驗,甚至是過往大家對您的認識,比較是編劇,這對你來做《誰先愛上他的》的導演有什麼影響?

徐譽庭:

我覺得人生絕對沒有一步是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累積著你的下一步。譬如我小時候學的是美工科,姐姐騙我說美工科學的就是電影,我也很笨就去念了。可是美工科對我的影響也很巨大,雖然我在裡面是壞學生,一路作弊畢業的,但是幫我打了很好的美學底子。不管我自己製作的連續劇或電影,在視覺美感上面,我其實雖然不懂,但我超要求,我有品味。

做編劇這件事情,對我現在做導演,累積以來,編劇的影響可能真的是最巨大的。我自己在做編劇的時候,後來稍有知名度,有時候製作單位連選演員都會跟我討論,我也會跟演員做一些溝通。包括在劇場的時候,我跟在李國修老師的旁邊,耳濡目染他怎麼跟演員工作,怎麼挖掘演員的表演。那時候全部累積到這部電影,又加上我就變上一代了,我就很疼愛小朋友,整個劇組我都覺得是我的兒子女兒,很take care大家。我覺得我所有人生一路走來,其實在這部電影裡面,變成我這個上一代還滿討人喜歡的,大家也在這次跟我的合作裡面知道,上一代也是有很可愛的少女。所以我覺得真的沒有一步是白走,大家每一步現在可能很痛苦,但等你有一天有機會回頭看,你就會知道說,原來要這樣才會那樣。

聞天祥:

我聽到一種說法,有人覺得因為你有太過豐富的電視經驗,會擔心拍《誰先愛上他的》時候,會帶有所謂的電視感,所以才想要找一個專精於影像的導演合作,是有這樣的情況嗎?

徐譽庭:

一開始是因為我自己比較擅長表演,我自己對器材或技術上面的專業,我只有品味,怕沒有那個溝通能力,所以我就希望有一個負責影像的導演。至於聞老師說從電視到電影,怕電視感那些,我倒不怕,我老是覺得每一個只是乘載的媒介不一樣,都在說故事。最有趣的是,我們後來在電影裡面用了很多塗鴉,那個塗鴉是有目的的,我們有發生一些小錯誤,有一些目的。我提出這個塗鴉修改的方案的時候,這個年輕的下一代他是反對的,他寫了五百字來罵我。他雖然沒有把信寄出,但還是很勇敢地唸給我聽,就說電影多神聖怎麼可以這樣惡搞。我那時候有回他一句話,我就說,你覺得你是來膜拜電影的還是來說故事的,他其實唸完信就通了,他只是需要把抱怨唸完。我就跟他說,為什麼你拍MV的時候可以那麼野那麼敢,到底電影嚇到你什麼,為什麼什麼都不敢。他剛好在剪接我們電影的時候,弄完了一支夜貓族的MV,他放給我看,太棒了,但是他來弄我們電影的時候,就說神聖,鏡頭一定要怎麼樣。這是我上一代的理解,就是把故事說好聽最重要。

聞天祥:

對於這件事情許智彥有要辯駁的嗎?

許智彥:

他剛說的都是真的。但是我也是有品味的,補充一下,我除了懂器材也有品味。

聞天祥:

董越導演除了編劇、導演之外,其實您也做攝影嗎?

董越:

對,2010年之前。

聞天祥:

這對您拍《暴雪將至》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董越:

我覺得不單是做攝影的那段經歷,包括學生的那段經歷,甚至包括我離開電影行業的那段日子,對我的影響都挺大的。我剛才一直聽徐導演(徐譽庭),我特別贊同他的話,其實人生會感覺自己好像走了很多彎路,到最後才發現,那些彎路其實都是必經之路。我覺得只要你投入做任何一件事情,會發現到最後都是能夠對自己有幫助的,所以上一代人說話真是不一樣,我非常贊同。

我是在10年之後,因為對於當時工作的環境特別失望,我不想再做下去了,不想跟一些不正規的製作打交道,然後我就離開了。離開了之後,我跟許導演(許智彥)一樣去做了幾年廣告,那段時間接觸最多的就是品牌方。其實那段時間對我幫助特別的大,因為人整個就變得務實了。因為品牌那些人就是很務實,就是不要跟我談其他的東西,我們怎麼把這個東西做得準確,成天就是開會,溝通、討論、提報等等。我發現人整個特別鬆弛的狀態,一身輕鬆,不背負著任何東西,就是特別務實在打交道,溝通能力也變得很強,邏輯能力也變得很強。所以我在拍電影的時候,我經常跟他們說,我是一個新導演,我不懂電影,但是我憑著我的生存經驗在打交道,憑著我這麼多年的經驗在完成這部電影。無論是在拍攝前籌備的階段,經常會做各種各樣的選擇,跟什麼樣的人合作,怎麼做這樣的判斷,其實都是基於那幾年的社會經驗。

那個時候我記得要物色不同的主創人員,我對每個人做完了解之後,都會寫下來,我對於他們的一些疑問,我希望能在這部電影和他完成哪些問題,然後我自己的一些疑問。甚至我會問對方,你的抗壓能力怎麼樣,這樣的問題都會寫下來,列一個像問題表那樣,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接著跟他們去談。這些東西其實都是那幾年的一種積累,所以你看廣告導演很少有特別偏執的人,我覺得這個跟他們的工作性質有很大的關係。

聞天祥:

您可以列問題去跟他們談,那麼他們可以反過來質問你嗎?

董越:

會啊!我不怕被提問,我覺得這樣的溝通特別能加深我對於對方的判斷。

聞天祥:

《暴雪將至》的敘事不太一般。當大家以為會是一部更類型的片子,得知你要讓它保留更大的曖昧性的時候,他們會勸阻你或覺得這樣不對嗎?

董越:

沒有人勸阻我。大家好像都知道,這部片子確實不是一個輕易去找到參考的一部作品,大家既然知道我有這樣的一個訴求,可能就勸不住了。

聞天祥:

既然是新導演,剛才我們其實隱約地碰到了這一點,第一次拍劇情長片,很可能會有參考的對象;或相反的是,要避免別人覺得我參考了某個人或某部片。我想請教在台上的每一位,有沒有受哪部電影或哪位電影人的影響特別大?

劉若英:

我想每個階段喜歡看的類型的電影都不一樣,我小時候是看軍教片,《黃埔軍魂》啊!

聞天祥:

我也是耶!我以前也是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劉若英:

當然開始真的做電影了,或開始真的比較嚴肅去看,可能會看一些大師級的電影。小津安二郎那種,像《秋刀魚之味》,我覺得那一類型的電影會讓我特別喜歡。因為他講的其實都是小人物的故事,都用一種很平鋪直敘,並不是很大起伏的東西讓我感受。這幾年是枝裕和的電影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他讓我很相信,他讓我很感動。我覺得可能所謂的那些手法,都是隱藏在很深的裡面,就是很深地進入那個故事、進入那個角色、進入那個人物,我一直都還是喜歡這一類型的電影。

聞天祥:

你該不會是因為秋刀魚所以想到粘豆包吧?

劉若英:

但《秋刀魚之味》裡面沒有秋刀魚,我裡面是有粘豆包的。

聞天祥:

你會不會很care有人會因為你跟張艾嘉導演的關係非常密切,張姐也是從歌手、演員變成導演,所以變成了你所謂的必經之路,你會不會抗拒這種直接的聯想?

劉若英:

我抗拒也沒有辦法避免。其實最早覺得我應該去做導演的就是張姐,那大概是在十年前,而且我很生氣,我記得我那時候還哭了。我覺得我不是你,不要把我變成你,我會覺得我沒有辦法跟你一樣走那條路,我不是你。而且我覺得女導演很辛苦,可以一下就讓你老十歲,像我這麼愛美的人,我就覺得我不要。但是好像慢慢的,因為你真的就是很喜歡電影,喜歡在這個工作狀態裡面。而且真的你只要拍戲就不會生病,不拍戲你就生病,所以為了我的健康,我要繼續的拍電影。就是在這個狀態裡面,會讓你整個人有一種很奇妙的,它會不會給我壓力,當然會,但同樣它給我的影響是很大的。像很多人說我不像第一次拍電影,可能因為我一直都是演員,我一直在現場,燈光在做什麼,道具或什麼,每樣東西都跟我有緊密的關係。張姐也一樣,他帶了我這麼多年,我覺得不可能在我身上沒有重大的影響。

聞天祥:

我感覺你跟劇組的關係特別的黏膩,真的是跟粘豆包差不多了。那種類似家庭的親暱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子?

劉若英:

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們在講說,我以後會很慘,這個感覺不可能會再重來,可能也是因為第一次,我覺得那第一次是很珍貴的。而且因為以前做演員,就是到你了你來現場,你走了你就走了。可是導演不是,導演是最早到現場最晚走,大家都走了之後你還在做。現場對每一個小細節的感受,都跟你做演員的時候的感受不一樣,那個衝擊也會比較大。

聞天祥:

有影迷問了一個問題,你可以選擇回不回答。他問你會不會拍《後來的我們的後來》嗎?就續集嘛!大家不甘願這部電影停在那裡。

劉若英:

不會。

聞天祥:

另一個也是影迷問的,你會把自己的情感經歷擺到你的作品裡面嗎?

劉若英:

其實我覺得每一個創作、編劇,甚至攝影、導演,會去選擇這樣拍,一定是跟自己所有的人生經歷都有關係。所以它一定有我相信的情感,就像我相信父親在裡面的重要性。我希望我的電影裡面,男女分手不見得會有第三者,不見得會出車禍,不見得有一個巨大的事情。

對我而言的分手,就是到那個時候會分手就會分手。這個其實是我在創作劇本最難的地方,因為我沒有外力可以幫助我,沒有一個主事者可以幫我出來講話。當然我每天的生活、每天感受到的東西,都會放在創作裡面。不只是我的作品,我想每一個人的作品都是會的。

聞天祥: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後來的我們》最精彩的,就是剛才你所講的那個部分。他不是落入到一般所謂愛情通俗劇裡面看到的,分手的理由這件事情,反而更令人椎心。好,不會有《後後來的我們的後來》,但會有下部片的計畫嗎?做導演。還是要先休息一陣子?

劉若英:

真的要先恢復一下。但我會不停地寫,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寫東西。

聞天祥:

也有影迷直接問了,《易副官》,就是您得獎的這個劇本,有在準備搬上大銀幕,自己當導演嗎?

劉若英:

我真的很希望,如果你們有資金給我的話。

聞天祥:

投資者聽到了喔,因為我們今天有ETtoday的現場直播,昨天金馬創投會議才剛結束,所有投資方都還留在台北。

劉若英:

我本來想參加金馬創投的。

聞天祥:

歡迎歡迎,我也非常期待看到《易副官》可以被拍攝,因為他已經有一個很好,而且很值得被拍攝的劇本在。各位投資者,請洽劉若英。

請問一下范超,《大象席地而坐》你們有特別景仰或是學習的典範嗎?很多看過這部電影的影迷都會提到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你可以跟我們聊一下這部分嗎?是一個巧合還是真的是有意的致敬呢?

范超:

胡波以前喜歡的導演,我知道的有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還在世的就貝拉塔爾。確實我們在拍前,他建議我看了《鯨魚馬戲團》。

聞天祥:

好長耶!那部,那您看了以後呢?

范超:

我當時覺得好長啊!

聞天祥:

胡波會跟你提或要求你,應該按照或根據那部電影的某些鏡頭去拍嗎?

范超:

不會,因為他生前又特別唾棄模仿。我覺得之所以說像,不能簡單理解為拍個長鏡頭,說虛一點可能是人文關懷吧!

聞天祥:

我們先不管胡波,對您來講有特別影響你攝影的人物嗎,或是誰的電影?會帶入到這部電影嗎?

范超:

這部電影是一個多線,其實我挺喜歡墨西哥的一個攝影師普里托(Rodrigo Prieto),他其實也是講幾個小人物之間的錯綜,當時我可能受一些這個影響。我覺得攝影師不太像導演,不能有一個準確的風格,可能是喜歡某種風格,但不能說自己只能用那種風格,導演可能相對會建立自己的一種風格。

聞天祥:

那胡波要求你看匈牙利片,那你有回頭叫他看你喜歡的墨西哥片嗎?

范超:

我偷偷的看,因為我覺得他對電影的理論體系在我之上。我跟他提議,他說沒問題,也可以找一些地方。他也不強制我看《鯨魚馬戲團》,只是跟我提而已。

聞天祥:

文牧野導演,有對您這部片子影響特別大的影人或前輩或其他的電影嗎?

文牧野:

我從開始喜歡電影就有那麼幾個奉做神明的導演,前幾天剛剛見到李安導演,我像個小鵪鶉一樣在旁邊,我都說不出話來了。我還發了一個微博,我說:「足矣」,坐在一個沙發上,我靠這邊。還有剛才他(范超)說的那個墨西哥攝影師經常合作的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這是我在風格上、感受上最喜歡的一個導演。還有一個就是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這是影響我比較大的三個導演。在我創作當中,我會發現雜揉在一起,在我的血液裡,這個不可避免的。 

聞天祥:

您剛才提到的幾個導演,用比較世俗的分法,他們是把所謂的商業跟藝術融合的挺好的創作者。在一個報導裡面,我記得你也提過,煽情是必要的,這部分可以跟我們聊一下嗎?

文牧野:

因為我首先必須要確定,我一開始做這個項目到底是要做一個什麼?我得非常確定。我很明確是要做一個類型化的商業電影,就算他的內核是一些社會屬性的東西,但實際上是個商業電影。所以我在很關鍵的部分,需要動用一些導演技法,去讓情感宣洩出來。這樣的話才能打到一些,可能我們如果光從故事層面能觸及到觀眾,但是在下層還有一批人,可能這個東西會打動他。本來我自己也是這樣想,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覺得不煽情不代表高級,煽情也不代表低級,這是我的感受。合適最重要,就是你到底要打在哪裡,所以我很明確,我一定要在那個位置有情感出來,無論動用什麼樣的技術手段,這個是我的看法。

聞天祥:

那你有第二部計畫了嗎?

文牧野:

已經寫了一段時間。

聞天祥:

還不能透漏是什麼?

文牧野:

嗯。

聞天祥:

因為第一部這麼的成功,入圍了那麼多項,票房又這麼精彩。會讓你在第二部的時候,意圖延續這樣的方向,還是剛好相反,會希望走一個反其道而行的作法?

文牧野:

其實沒有。前陣子我跟我的老師還在聊,聊到職業導演這個事情。首先我先確定我一定是一個職業導演,就是我先做匠人,先把這個手藝做好,然後慢慢再做。我都不知道自己死之前,能不能成為藝術家,但是我先做匠人,我做一個手藝人。所以說我現在很確定,我作為手藝人,我喜歡的東西就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所以其實他好像既是一個類型化的東西,同時也是我作者性的一個東西。沒有任何人強加給我一定要怎樣做,我的監製也好,我的朋友、編劇也好,都確定這個是我們想做的。

聞天祥:

許智彥導演呢?有沒有哪位特別影響你,或是哪部片呢?

許智彥:

老實說剛才有些導演我好像不太知道。李安導演是我的超級偶像,我是我們劇組裡面最喜歡李安導演的人。

聞天祥:

《誰先愛上他的》的紅毯場,所有的入圍者都到了,只有許智彥導演沒到。我當時非常驚訝,怎麼了,許智彥導演是被排擠了嗎?不能走紅毯?

許智彥:

我開車的時候,播的都是李安導演參加天下雜誌的演講。我講真的,我沒有聽廣播,就聽他演講開車。

聞天祥:

那那天你為什麼缺席紅毯場呢?

許智彥:

我去美國。

聞天祥:

而且他是在入圍金馬獎前,就已經被派了這個任務,所以命中注定他不能見到李安。聽說你在美國搥牆?

許智彥:

我早上起床時差,就看到你們跟李安合照!我馬上截圖,Facebook上傳,hashtag #they don't know you,他們沒有買你的書,我最喜歡你。我是很喜歡收集reference的導演,沒辦法我拍MV廣告,所以我必須要在短時間內,讓我整個團隊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裡。這件事情也是最被譽庭姐詬病,為什麼你連拍主題曲MV也是,為什麼你的reference要這麼詳盡,有沒有不要有reference的創作。但這個電影一開始,我記得還是有《親愛媽咪》這部片在那邊,因為色調,在一個光鮮亮麗底下,講一個情緒很重或是很壓抑的故事,印象中是有這支參考。

聞天祥:

徐譽庭導演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有所謂的典範嗎?

徐譽庭:

我從好一陣子近十年發現,一些朋友他們在學校有教書,我就發現,原來這個世代如果你要做作品,有很多reference這件事情,是老師也這樣教育,學生好像也這樣從事。我就開始好擔心,開始產生那種強迫症,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如果你把一個作品推到最源頭,到底那個啟動的上帝是誰?我就焦慮了起來。我總覺得創作這件事情,我們可以景仰很多前輩,但創作這個事情,好像要試圖想辦法從我們的生命經驗裡面找reference,而不是那個已經成形的。所以他那時候一天到晚被我罵,他只要找來我就說不過。但是我知道他的工作經驗告訴他,必須快速跟團隊達成共識,否則一天之內就要拍完廣告、MV,是很難執行的。

我自己想分享一件事,我其實每次要寫劇本的時候,我就開始去看畫展、去聽音樂,去做跟編劇、說故事無關的這些reference的收集。就是把感覺充滿了,就會有一些很獨特的東西出來。我想拍電影的時候我也是,反而在拍電影那段時間,我完全都不看電影,甚至連連續劇我都不看,我不要有任何東西來干預我怎麼說這個故事。我只想把我這邊的感性填滿,所以我就一直跟工作人員相處,聽他們的人生故事。

許智彥:

我想補充一下,關於這部片的台北的樣子,其實是沒有reference的。台北就是長這樣,他讓我們把表演丟在這裡面,我們團隊也幾乎都是台北人,其實大家對台北的樣子,是很誠實想要把他拍攝下來。所以那個亂、那個髒,我們認為的美,就這樣出來。只有譽庭姐有給出夏天的熱、汗很黏,給了一些這種比較情緒的東西。 

聞天祥:

我倒覺得那個片子裡面的公寓,或是兩個家庭生活的樣貌,甚至是小劇場裡面的感覺,其實都非常真實,彷彿可以感覺到那個溫度、濕度,這一塊確實是做得挺好的。一樣要再問兩位一個問題,下一部呢?

徐譽庭:

我其實拍這個電影拍到我真得有點窮,目前房子正在增貸當中。下一步就只能先還債,所以我得先寫一些劇本,因為劇本還是我最安全的所在。可能把這個元氣補回來一點,奶茶(劉若英)要補健康跟美貌,我趕快補元氣。

聞天祥:

不過現在票房還在節節上升中,貸款的部分應該會回來,會加速你再回到電影界的速度。

徐譽庭:

電影錢滿難賺的,在台灣。

聞天祥:

許智彥導演呢?

許智彥:

我回去拍MV先。一部分也是我想要應證一下我這兩年的感受,我很想要回到我舊的那個形式裡面,看看我變成一個怎麼樣子的人,還滿期待的。

聞天祥:

那你會不會把MV就拍成長片了?

許智彥:

因為這部片真的帶給我太多感受,我也不希望我下一部很有目的性的在拍一個電影,我知道我絕對不能再超越或複製這樣的起承轉合。我有話想說,但我還在整理中,目前沒有讓我非說不可,有個事情在那裡。

聞天祥:

我希望你們兩位,一位趕快貸款償清,另外一位趕快想清,我們就可以再期待下一部。反正下一部不見得一定跟對方合作,對吧!可以跟同代的人合作。那董越導演呢?其實你剛才已經提到了一些,比方說李滄東《薄荷糖》,還有其他的嗎?

董越:

其實剛才提到的那幾部,包括《殺人回憶》,只是算是這部電影的一些參考篇目。但是對於我整個電影的觀念產生影響,有這麼幾部。第一部是貝托魯奇導演(Bernardo Bertolucci)的《末代皇帝》,這部電影是我在上小學的時候看的,是公映,在大銀幕上看的。我當時看就讓我感到非常震撼,雖然只上小學,但是我非常確定我看懂了那部電影。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這就是關於一個歷史洪流中,人的無力的描寫,那怕他是一個皇帝。我對這樣的描寫方式非常著迷,而且他講的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史的一個問題,最關鍵的那段歷史。我覺得特別著迷,直接影響到後來我學習電影和從事電影,這樣一種內心的動機。

其他幾部基本算是對電影有一定了解的情況下著迷的,有一部作品是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在1960年拍的《迷魂記》,我對那部電影的著迷程度,就跟男主人公對於女人那個著迷的程度一樣。我特別喜歡那部電影,而且我不太敢多看,特別珍惜和他之間的那種距離。最吸引我的地方,他揭示了人慾望的真相,這個命題一直非常吸引我。還有一部作品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導演在1974年拍的《對話》,其實有一些相似之處,這兩部作品在電影精神層面上,其實非常影響我後來做《暴雪將至》這個故事。

我再多說一部,另外一部作品是李安導演的一部作品,我就不說他的名字了。這部作品也是像謎一樣地吸引著我,因為我看第一遍的時候,讓我覺得恍恍惚惚,看完的那種感覺非常吸引我,非常神秘,而且謎一般的整個裡裡外外。後來我就看了很多遍,每看一次我的感受都不一樣。然後我就調來小說看,小說我覺得都不滿足,我就把劇本也調來看。去一點一點分析,從小說怎麼變成劇本,然後劇本到電影當中,刪了哪幾場戲,哪些台詞有過改動,一些細節是怎麼改的,他真正的意圖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這個過程非常有意思。大概這麼幾部作品。

聞天祥:

一路聽下來大家多了好多片單,不只是要當新導演,要當影迷,要把這些片子給看過一遍。董越導演,下一部片有在計畫中嗎?

董越:

非常有意思,其實我真正確立,只能說有可能,下一部片子的方向,實際上是在兩周前。我突然在機場,我有一天去釜山,回北京在機場上,我看到一本小說,我覺得這本小說特別適合我去呈現在老上海那樣的環境裡邊。我希望我在第二部片裡邊,去拍一個發生在三十年代老上海,像比利懷德(Billy Wilder)那樣的一個黑色電影(film noir),那種電影。

聞天祥:

聽起來讓人非常期待。時間過得好快,一下就要結束了,我想讓台上的每一位,都是本屆金馬獎入圍者,不免俗的,482題裡面有100題要我問,現在心情如何?等待明天揭曉。

劉若英:

我希望明天趕快過去。我覺得已經跟那麼多那麼優秀的人一起,已經很滿足了。還是很開心。

聞天祥:

至少這次的提名肯定了劉若英在歌手、演員的傑出表現之外,也是一個優秀的導演,我們也恭喜劉若英。那范超呢?你也提名了這次的最佳攝影。

范超:

高興是肯定的。

聞天祥:

但是你的反應太淡定。

范超:

但是你不能不痛苦,本該他接受的喜悅,這次的榮譽、這次的掌聲。

聞天祥:

如果沒有你們參與的話,我相信胡波也沒有辦法完成這麼好的作品。掌聲給范超,也給胡波導演。我是既感傷,又特別感動你願意為他出席今天的論壇。文牧野導演呢?在票房上大獲全勝之後,對於獎項?

文牧野:

我已經跟李安導演坐在一個沙發上了。

聞天祥:

我以後安排每位入圍者都跟李安或者他們心儀的電影人坐在一塊,他們就沒有得失心了。

文牧野:

我說的是實話,我覺得足矣。

聞天祥:

感謝李安導演。許智彥導演呢?

許智彥:

我也一樣耶。我現在很擔心明天的西裝,剛剛拿去送洗,要跟李安導演合照。

徐譽庭:

他拍電影最大的目的只是為了跟李安導演合照一張照片。

許智彥:

還有這一切啦!這一切真的對我來講還是很抽象。從剛剛那個小房間裡面,看到電影人,這一切的經驗太新鮮了,目前這個就夠我消化。希望明天頒獎典禮,希望跟做夢一樣,不要發生什麼事,隔天起來還是要遛狗,還是要幫小孩換尿布,還是要被太太罵。

聞天祥:

我覺得文牧野導演跟許智彥導演等下要換一下聯絡方式,因為你們的所愛是一樣的。

許智彥:

或是直接給我們李安導演的聯絡方式,比較實際一點。

聞天祥:

徐譽庭導演呢?

徐譽庭:

我其實到現在還沒有機會很興奮,就是緊張。這幾天我們家出了一些事情,譬如說我的狗也快走的階段,我前兩天經歷我們家很親的親人從鬼門關被醫師救回來。經歷這麼多事情,我剛剛是睡眠不足的狀態。但是因為這些經歷,我覺得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好珍貴,因為我們在這裡。我的感觸現在還沒辦法到金馬獎,剛從鬼門關把親人救回來。

聞天祥:

董越導演?

董越:

我非常贊同徐導演的感受,有相似的心境。我拍這個電影在最難的時候,我覺得那個時候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把這個電影拍完,一定要拍完、剪完,這個就是我的終極目的。後來得到的很多東西,對我來說全部都是意外之喜。從入圍金馬的那一天,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夢幻旅程,我會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聞天祥:

謝謝董越導演的分享。其實我才要代表金馬獎感謝各位,有優秀精采的作品,這個獎項才有意義。好感動在這個平日的下午,因為沒有其他時間可以辦活動了,今年金馬的活動實在爆多,還有滿場的影迷朋友參與。相信每位影迷也都關心、期待這些新銳導演的發展。非常感謝台上的六位,能夠撥空在金馬獎頒獎前,忍住緊張的心情,跟大家真誠地分享他們的經驗。也謝謝富邦金控提供的場地。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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