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金馬影展 │ 以私密家庭紀錄,親揭文學朱家點滴——《願未央》導演朱天文、配樂雷光夏
2020-11-07

文/張婉兒

編輯/謝佳錦

時間:2020年11月07日

映後QA側拍/林軒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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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未央」,雅如詞牌名,也恰是九年前朱天文為《意有未盡:胡蘭成書信集》所作的專序名。朱天文說,在這裡「願」既是名詞,也是動詞,是未竟的遺願,是對「我們的事要一直做下去」的祈願,更盼望大銀幕前的每個人,都能在其中填入自己的心願。

 

小說家兼劇作家朱天文應「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之邀初執導筒,將影格停駐在小說家父親朱西甯與翻譯家母親劉慕沙身上,佐以情書、日記、相片等珍貴紀錄,尋訪舊居,走訪親友,為觀者敞開一段浩瀚的家庭私史。《願未央》是「文學朱家」的上集,記錄父輩過往,下集《我記得》由朱家四十年老友、小說家林俊穎執導,以第二代朱家三姊妹、女婿唐諾和第三代的謝海盟為主角,目前尚在剪接,預計2021年上映。

 

這家裡最大的事就是寫作

 

自1982年踏入影壇,如今已是朱天文從影第38年。兩年前開拍《願未央》,獲侯孝賢的幕後班底鼎力相助,攝影姚宏易、剪接廖慶松與黃芝嘉等都在團隊中,讓她直呼能拍成這部片,都是從影給她的「紅利」。她也形容監製侯導就像精神象徵,甚或「背後靈」,始終默默跟著,團隊也總是運作默契順暢。比如,當時到日本拍攝作家胡蘭成的墓地,讓另一位監製楊順清大為震驚的是,攝影組早早駕好機器並一路跟拍。朱天文將他們稱作「影子兵團」,總是無聲無息。也正因為他們隨時開機,才能為紀錄片留下許多久別重逢的擁抱場面。

 

當然,要梳理本片脈絡並不容易,朱天文坦言在採集資料後,剪接花了多於拍攝三倍的時間。為了找尋讓這部片更勝於外人執導的破口,朱天文開始翻閱父母當年魚雁往返的私密信件。那些信多年來就以破皺牛皮信封包裹,上頭寫著「非情書」,塞在抽屜裡。白天,朱天文獨自在咖啡廳讀信,晚上,她與妹妹朱天心、朱天衣相聚分享,彷如朱家的「一千零一夜」,也就此尋得線索,牽繫起滿地珠璣。借朱家姊妹之嗓述說,終讓紀錄片找到組織結構。這神來一筆,也讓剪接黃芝嘉不由驚嘆:「哇,朱爺爺顯靈了!」

 

本片起於父母,終於父母,中段雖多以父親朱西甯為主軸,但朱天文也強調,縱然母親劉慕沙總自稱隱形的「後勤總司令」,然而她在家中的地位不可缺席,「從小她就營造出一個氣氛,這家裡最大的事就是寫作。一有人寫東西就安靜不能講話,閃遠點。這是她影響到我們的,這是我媽媽的功勞。」雷光夏也感嘆劉慕沙邊事翻譯,還要邊務家活,創造這樣的家庭環境,真的很偉大。朱天文說,獅子座的母親很愛笑,就像家裡的太陽。

 

父親是寫到最後一刻的人

 

歷經四版剪接,《願未央》才終於定案。在前幾版中,朱天文都專心處理父母的情感與生活。或因她自己身在文學中,不覺得需要多加著墨,並秉信作家的生活成就文字,兩者本就密不可分。直到製片馬岳琳提醒,她才在三版後開始認真考慮文學的篇幅。

 

朱西甯作為一位難被輕易歸類的重要作家,問及朱天文最希望在片中呈現的面向,她不假思索地答:「父親比較特別的是,他寫到最後一刻。他是我和朱天心的榜樣。」1998年朱西甯去世,享年72歲,留下多次易稿的未竟浩作《華太平家傳》。

 

朱天文形容,父親是個始終盯著現實看的人。即便早年寫記憶裡故鄉的多篇代表作,也是如魯迅帶著批判眼光,而非懷鄉憶舊,又或走向傳奇書寫和鄉野掌故。而當他來到台灣落地生根,認識苗栗銅鑼(劉慕沙娘家)一大家子的人,如作家舞鶴所說,他不能再用以前的語言來寫台灣,因而必須想盡辦法尋覓一個新容器,來裝載他所希望表達的新內容。

 

於是自六、七〇年代始,表面上朱西甯在嘗試新的形式或語言,實則是他內在的東西改變了。例如為書寫六十萬字的《八二三注》,他在四年間曾經「11萬字廢」、「27萬字廢」,讓朱天文都連呼捨不得,即是不想寫成大家想像中的戰爭小說,而後他才終於找到大兵世界的、如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所說的「廣場語言」。

 

再到晚年,朱西甯又萌生新的想法,便是朱天文曾經形容的,「他是用我們這個『實然』世界的材料,在打造他心目中那個『應然』世界的熠熠夢土了。」到了生命盡頭,來日無多,他開始有時間的急迫感。面對業已發生、終日盯著他看的現實「實然」世界,他的不滿足與不平、他對世界的「應然」期待與想像也寄託在小說的虛構上。在朱天文看來,《華太平家傳》就如義大利作家伊塔羅·卡爾維諾所述「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在寫百年戰亂中台灣的安定期,在寫他對自己或已看不到的未來世界的希冀。因而,當朱天心讀《華太平家傳》的章目時,她說就像展開一幅清明上河圖的捲軸。

 

朱天文感慨,父親終生未停筆,又是緊盯現實的人,因而變化多樣,在這部紀錄片中,當然希望能盡量呈現全貌。

 

11.07_願未央_媒體訪問  11.07_願未央_媒體訪問

 

就像天空在打摩斯密碼

 

《願未央》的配樂找上音樂藝術家雷光夏,雷光夏的家庭其實和朱家頗富淵源。當年朱天心的小說《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出版,封面就是由雷光夏的畫家兼作家父親雷驤繪製。而劉慕沙本名劉惠美,與雷光夏的母親同音,兩人同在苗栗銅鑼長大,劉慕沙的英文名「Emi」也和雷光夏母親的「Amy」相近。甚至,雷光夏的父母也如書信往來的朱西甯和劉慕沙,會以暱稱浪漫相呼,這讓雷光夏能很快找到與這部紀錄片相牽的細繩,投以情感共鳴。

 

雷光夏描述,參與本片的過程彷如被催眠,每次影片來,她盯著螢幕看,音符就自然飄散,彷彿靈感從未枯竭。比如,當朱家姊妹在讀小說文字時,她選擇以電子為底,營造張力與壓迫感,也讓觀眾聚焦在文字上。

 

初次見面,雷光夏就得知明亮而旋律性的《霍夫曼船歌》是朱天文父母相戀的重要記號,決定將這首曲子重新改編,作為片中主旋律。因朱天文喜歡的義大利版本版權取得不易,她曾想過鋼琴版或弦樂版,但後來發現原汁原味的原曲對朱家意義非凡,任何改編都會偏離,因而找上新加坡能做管弦樂編曲的朋友,請她依錄音版本重新編奏。最終改編版本迅速完成,導演也非常喜歡。此外,雷光夏也改編了《我住長江頭》的多個版本,只要是符合時代情境的旋律,在音樂重置上她們都頗下功夫。

 

另在原創音樂上,雷光夏也極受影片啟發。《願未央》最後一段從家譜潛移到黃河古道的柳樹,朱天文形容像極了時間。音樂則以電子鋪陳,上以弦樂撥奏。雷光夏說她本來想寫很旋律性的東西,但幾經嘗試,都覺得撐不起朱西甯對世界的想像。後來她選擇比較環境的聲響,不要有明顯旋律,以弦樂輕輕碰觸。

 

朱天文轉述廖桑(廖慶松)的話,「聽到那段音樂,很像天空在打摩斯密碼,然後天空回應了。」雷光夏聽到這樣的描述很高興,因為她在做的時候心裡確實這樣想。「朱西甯老師是有信仰的人,」她同樣對「朱爺爺顯靈」很有感觸,「我相信他(朱西甯)還存在在天上的那個地方。」一股神祕力量,冥冥中將創作牽引至對的方向。

 

侯導就如一棵老樹

 

與侯導合作多年,雖然隨著年事增長,年屆73歲的侯導的認知反應難免大不如前,但朱天文也讚嘆,他在工匠技藝上的直覺銳利未減半分,甚至能在剪接時嚴格糾錯。她將侯導比作一棵老樹,雖然關乎記憶力的枝幹枯老,但做了四十年電影的主幹依舊挺立。近年,侯導推拒了不少拍攝採訪與公眾活動,與熟悉的機動小團隊合作,集中精神寫劇本。作為多年創作夥伴,朱天文希望能協助侯導再多拍幾部,拍他喜歡的輕舟簡便的現實電影。

 

朱天文透露,目前仍每天在咖啡廳與侯導碰面,發展手上的兩個劇本。一是老年家庭的父子題材,曾與張震討論,但張震對在此階段接演與自己太近、太過殘酷寫實的故事有猶豫,尚在考慮中;一是講述亞斯伯格孩子與河神的友誼,以謝海盟的《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為底,魔幻寫實又摻著些微悲傷,屬意由舒淇出演河神,舒淇也很感興趣,正積極想像心中的河神樣貌,甚至想演一個會划酒拳的河神。端看哪個故事條件先到位,朱天文繪聲繪色的形容,令人倍感期待。

 

11.07_願未央_媒體訪問  11.07_願未央_媒體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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