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金馬奇幻影展 │ 科學怪人的百年孤寂
2021-04-06

文/聞天祥

原文載於:《世界電影》雜誌

 

英國的視與聽(Sight & Sound)雜誌自1952年起每10年會做一次影史最佳影片的選拔,獲邀者至多提供10部片單,並在1992年那次首度公布個別選單,而我發現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影史十大影片竟然有《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931)! 

 

這部根據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818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電影片頭說的1816年則是開筆年份)改編的電影在1931年問世並非巧合。三○年代可以說是好萊塢恐怖片的第一個高峰,尤以環球(Universal)公司為代表。十年之中的經典,大概有半數以上出自「環球」,其中還有不少流傳到今天仍被視為好萊塢科幻恐怖片最重要的原型,除了《科學怪人》以外,還有《吸血鬼》(Dracula,1930)、後來改叫《神鬼傳奇》的《木乃伊》(The Mummy,1932)、《化身博士》(Dr. Jeckyll and Mr. Hyde,1932)、《傅滿州的面具》(Mask of Fu Manchu,1932)、《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 ,1932)、《金剛》(King Kong,1933)、原名《老黑屋》的《古屋失魂》(The Old Dark House,1933)以及晚點才出現的《狼人》(The Wolf Man,1941)……。

 

來自英國的詹姆斯惠爾(James Whale)是其中最出色的導演,《科學怪人》、《隱形人》、《古屋失魂》都出自他手,而愈來愈多研究者對他作品裡暗藏的同志情結以及對體制的影射批判大感興趣。回頭再看《科學怪人》,詹姆斯惠爾確實把對邊緣者的認同以及對愛的渴求,甚至多數暴力的批判,巧妙地融合在影片裡,而不僅是對妄稱上帝製造生命的反對或撻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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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科學怪人》有個現在看來極為有趣的開場,一個宛如主持人的角色先出場警告觀眾接下來看到的內容或許會過於驚嚇。其實一點也不,反倒是野心勃勃的法蘭肯斯坦指使駝子助手去竊取大腦,後者被實驗室裡的教學骷顱嚇得砸爛正常大腦而只好順手帶走壞腦子的表現,逗得觀眾忍俊不已。先不論其中科學知識正確與否的問題,本片在場景、造型、氛圍的塑造上,確實為恐怖片建立了高標,波利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巨大的身材、高聳的額頭以及臉上那些螺絲、縫線,確立了科學怪人永恆的形象(化妝師傑克皮爾斯也居功厥偉)。即使多年後,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試圖在《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1994)挑戰也望塵莫及。

 

我向來不喜歡法蘭肯斯坦這個角色,他雖然擁有旺盛的企圖心和實踐的勇氣,但更多時候淪為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有個富裕的老爸撐腰,還有嫻淑美麗的未婚妻支持,就連全村都要為他的婚禮歡慶(也許大夥貪圖的也只是免費酒食)。我們看到眾人一味把罪責歸咎到外型恐怖的科學怪人,但他不過是法蘭肯斯坦用吊死的屍體和壞掉的大腦以及拙劣的縫補加上電光雷擊所製造出的無辜生命。他殺死法蘭肯斯坦的老師和助手,是因為一個要解剖、一個虐待他,都是出於自保。而最耐人尋味的是當他逃出實驗室,遇到個小女孩,她不像其他大人視他為威脅,反而找他一塊遊戲,你一朵我一朵地把花丟到湖中,看花朵像小船漂在水上,只見科學怪人手上花沒了,便把女孩給丟了下去。稍微注意一下就可發現,科學怪人並非猙獰想殺了女孩,而是不曉得危險。然而這連串的命案自然足以判他死罪,而始作俑者的法蘭肯斯坦卻能大言不慚地領著眾人去追捕,臉皮也夠厚了。

 

《科學怪人》的大獲成功,拍攝續集乃勢在必行,但詹姆斯惠爾卻不願輕易點頭,這份謹慎讓他擁有更多的決定權,也教四年後的《科學怪人的新娘》(Bride of Frankenstein,1935)難得一見青出於藍。

 

《科學怪人的新娘》的開場不再有人出來警告觀眾,而是回到原著作者瑪麗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在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的城堡作客,受制於壞天氣而困在室內,因此瑪麗說出了這個故事。其實《科學怪人》的電影和小說差異甚大: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雄辯滔滔,躲在棚舍觀察人類便學會語言,還讀過《失樂園》、《少年維特的煩惱》、《希臘羅馬英豪列傳》等名著;詹姆斯惠爾卻在首集《科學怪人》讓主演的卡洛夫宛如主演默劇,不能言語,創造了他單純與反差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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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怪人在《科學怪人的新娘》才開始變得稍微複雜,他救了落水的牧羊女卻被當作兇手攻擊,負傷逃至森林,盲眼的隱士拉的小提琴聲吸引他來到小屋,隱士熱情大方地歡迎並安置他,認為這是上帝的恩典,一個眼睛看不到,一個不會說話,兩人同病相連卻又相濡以沫,科學怪人也在他的教導下終於會說話。有趣的是原著的科學怪人應該是個「素食者」,他總是吃橡實、漿果,而且討厭酒;電影卻讓隱士教科學怪人享受菸酒,還強調這是「好」的。然而兩人的美好友誼也因為外人的介入與破壞而無法繼續。表面上,電影無論敘事或角色都比原著簡單,然而身為怪物的孤獨,電影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難怪片中最常出現的台詞會是「朋友?」。

 

但電影版的科學怪人並未請求擁有伴侶,也不是法蘭肯斯坦主動重啟工程,而是一個更瘋狂的科學家普雷托里亞斯用他的「發明」(他也製造生命,但只有一般玩偶大小,所以需要法蘭肯斯坦的幫助以製造更接近真人的產物)。這個原著所沒有的角色在電影搶走不少風頭,他有如惡魔梅菲斯托,不僅誘惑優柔寡斷的法蘭肯斯坦,也說服需要伴侶的科學怪人,他可以在墓穴豪飲大吃,也可以不擇手段拿到「死於意外」的年輕心臟,綁架法蘭肯斯坦的未婚妻逼其就範也就在所不惜了。後來以詹姆斯惠爾為題材的電影《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1998)的名稱便是來自他的台詞:「向眾神與野獸的新世界乾杯。」

 

最哀傷的莫過於兩個瘋狂科學家聯手打造了科學怪人的新娘(她的前衛造型又是一個經典),但新娘睜開眼後愛的卻是英俊的法蘭肯斯坦,科學怪人只能讓她聒叫連連,退避三舍。愛之不得,就連女科學怪人都歧視他,真是再殘酷不過的現實。科學怪人被盲眼隱士接納時流過一次眼淚,那是感動和希望;這回則是傷心和絕望。但科學怪人最後放走了法蘭肯斯坦,因為還有不顧生命危險的伊莉莎白愛著他。有人愛的活下去,科學怪人則帶著他的新娘和普雷托里亞斯同歸於盡。電影不再是被造者對造物者的反撲或報復,而是一枚孤獨靈魂的輓歌。

 

眾神與野獸1★.jpg  眾神與野獸2.jpg

 

詹姆斯惠爾的電影生涯嚴格說來並不長,隨著環球公司易主,他也失去過往的自主權,時不我予的結果,1941年便退出影壇,1967年過世。以他人生晚景為藍本的《眾神與野獸》回顧了出身工人家庭的他無論性向、志趣都被打壓的成長經歷,被戰爭摧毀的同性戀情,以及作為一個類型片導演的不甘;而隱藏在《科學怪人》系列那種被視為異類的痛苦、對感情的渴望,也在此成為引經據典的主要材料。當年尚未以《X戰警》萬磁王及《魔戒》甘道夫為影迷所熟知的英國老牌演員伊恩麥克連(Ian McKellen)演活了詹姆斯惠爾的聰明、痛苦與老不休。肌肉賁張、青春正茂的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則扮演杜撰的猛男園丁,意外成為同志耆導的繪畫模特兒,看似意圖染指,實則另有更難啟齒的目的。影片拍得真摯感人,也為類型和作者下了極佳的註腳。

 

瑪麗雪萊在兩百年前、未滿二十歲,便以這本小說預見了人造物的不斷前進、踰越和毀滅性,並指出知識與倫理、創造與責任的矛盾。詹姆斯惠爾的電影影響所及,也有許多重製的版本或典故借用。例如西班牙導演維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著名的處女作《蜂巢的幽靈》(The Spirit of the Beehive,1973)便描述一個小女孩看過《科學怪人》後,相信姊姊胡謅的線索,竟真的在廢棄農舍旁發現大腳印,進而認識了她的「科學怪人」,其實他只是現實中負傷的逃兵。電影幻覺與生活真實,透過孩童的想像與感知,化為神秘、詩意但最後有些恐怖、傷心的世界,因為殘害、因為消失。又有說《蜂巢的幽靈》啟發了宮崎駿的《龍貓》(1988)和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的《羊男的迷宮》(2006),再次證明經典影響的無遠弗屆。

 

蜂巢的幽靈2.jpg  蜂巢的幽靈1★.jpg

 

2021金馬奇幻影展放映了《科學怪人》《科學怪人的新娘》《蜂巢的幽靈》《眾神與野獸》,與其說是對文學致敬,不如說這些影片擺在一起更像電影與人生的盤根錯節。看到創作者竟可在被視為完全商業的類型電影裡寄情言志,留給後人無限暇思,其啟發更跨越了語言、國族與時代。

 

科學怪人的故事(或隱喻)直到今日仍在不少地方真實上演著,只不過我們是否多了些警惕與慈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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