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金馬影展 │ 導演講堂:艾朗柯里林
2021-11-30

時間:2021年11月21日(日15:40 /《留待清晨》放映結束後

地點:信義威秀影城14廳

主持人:楊元鈴

講者:艾朗柯里林

口譯:錢佳緯

文字記錄:蔡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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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鈴:感謝大家來到今天這場《留待清晨》,導演艾朗柯里林現在在美國宣傳作品──這部電影獲得非常大的好評,也代表以色列競爭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雖然因為疫情關係,他沒辦法來到現場,但也多虧科技進步,我們可以與導演進行視訊連線。

 

導演好,有什麼想先對觀眾說的嗎?

 

艾朗柯里林:感謝各位今天能夠出席,我很榮幸能在台灣播映這部作品。我一直都很喜歡台灣電影,希望之後有機會能到台灣來。

 

楊元鈴:這次非常榮幸在今年的金馬影展放映導演幾乎所有的作品。金馬影展也很榮幸(2007年)首次放映《樂隊來訪時》時就獲得非常大的迴響。

 

我想請問導演,從你的四部電影脈絡中,我們可以感覺文化衝突、種族問題越來越嚴重。譬如《樂隊來訪時》的結局還有一個 Happy Ending,《我不在的時候》好像自我身分都已經被消除了,再到《多事之丘》,整個家庭都是大爆炸的狀態。《留待清晨》也蠻激烈的。

 

可不可以請導演先聊聊,在你創作的這些年來,自己面對以阿問題是否也越來越焦慮?目前的創作心得又如何?

 

艾朗柯里林:我的作品的確是有情緒上的轉變,裡面談的不僅是社會衝突,另一方面也涉及我的私人生活,以及我對社會現狀的反思。但我的作品反映的情緒並不是越來越重,像《留待清晨》其實談的是原諒、接納自我跟所愛的人,它提供了一個療傷的機會。我的作品原先朝著那個方向去,但現在似乎又折回來了,我也在那些情緒起伏裡尋找自己。

 

楊元鈴:《留待清晨》是根據知名的小說作品改編而成。可不可以請導演聊聊,當初是怎麼樣的因緣讓你想改編這部作品?另外,這部小說的題材很特別,全部用希伯來文撰寫而成,那你在改編上又怎麼進行、如何改編,與原著作家又是如何合作與溝通呢?

 

艾朗柯里林:其實一開始是這位小說家薩伊德來接觸我與製片,我當時並不覺得自己會是這部改編電影的不二人選,但我很榮幸接到邀請,也想試試看能否透過我的創作來回應他。另外一部分是,我對這個故事的主題非常感興趣,我的電影幾乎都在講這些事情。在我的作品中,常有人被拋出自己的舒適圈,被丟進陌生的環境,甚至可說是帶有卡夫卡式的氛圍。我很喜歡探討夾在現實之間的尷尬處境,或是在不同時空裡面,不知該如何定位的位置。

 

至於與薩伊德的合作關係,其實他很早就告訴我,改編的時候可以放開自己的創意與想像力。「自己決定該怎麼改編,我不會有太多意見」,我在過程裡不論是選角或是劇本都有送去給他看。電影完成後我也先讓他看過,當時我很緊張,幸好他也對成品非常滿意。

 

在改編過程中,劇情與情節有很多調整更動,我跟自己說:可以盡情自由發揮,但務必做到一件事,就是不能背離小說的初衷與精神。小說和電影畢竟是不同媒介,改編時如果把小說原封不動地搬上大銀幕,很多時候行不通。一味追求保存原著情節,反而會失去原味。所以我認為重點是忠於原著精神,而非故事細節。

 

楊元鈴:在這部電影裡,據我所知,原來的小說男主角是記者。記者所面臨的被幽禁、村莊衝突問題,好像跟現在設定的這個普通人,狀態完全不一樣,反應也完全不一樣。導演當初為什麼會想到要做這樣子的改編,想呈現的是什麼呢?

 

艾朗柯里林:對於這部片,我最在乎的是要呈現出圍困的感覺,以及受困者的感受,我覺得為了要深化這個主題,角色背景越單純越好。讓主角是個傳統、平凡的普通人,把焦點放在他的遭遇與處境。如果是記者的話,角色的反應可能會跟這個職業有太多的關聯性,沒什麼空間讓我形塑角色。

 

楊元鈴:我曾經在一篇訪談上看到,導演說拍這部片是 Career Suicide(自毀前程)。這部電影在坎城也引起一些爭議跟問題。可不可以請導演聊聊為什麼拍這部電影會是自殺式行為?而且現在這部電影在美國宣傳、各地反應都非常好,你還認為這是自殺行為嗎?

 

艾朗柯里林:其實,各位可以看到我顯然還活跳跳的,所以我沒事啦(笑)。的確在這個時機拍這部作品…在這個隔離與分離的年代,這種試圖跨越界線、消弭界線的主題,或觸及身分認同模糊地帶的作品,很多人都不敢碰,所以我才會那麼說。

 

楊元鈴:雖然導演說這是分離的狀態,但我們都可以在電影中感受到,人的關係與愛還是導演最主要想表達的,也讓我們非常的感動。不管是《樂隊來訪時》或是家庭的大爆炸,都給我們這樣的感受。

 

艾朗柯里林:沒錯,希望大家看完後都有這樣的感覺,因為那也是我最想傳達的。我常覺得人際關係與政治其實緊密相連,是同一回事,不可能把政治切開來看的。但事情的核心本質依然還是「人」。

 

楊元鈴:我想,時間機會非常難得與有限。接下來就先請問現場觀眾不知道有沒有問題呢?

 

觀眾提問:首先很感謝導演拍了這部很好的電影。身為一個臺灣人,也非常能感受巴勒斯坦。但是,這部電影改編一部巴勒斯坦小說家作品,演員也都是巴勒斯坦裔。在坎城影展,這部電影掛以色列國籍,演員也都杯葛不出席,甚至有人覺得這部電影掛以色列的名字是一種文化挪用,不知道導演對這個指控有什麼想法?這會影響到你與演員的關係嗎?還有影響到你未來的創作題材選擇。

 

艾朗柯里林:我跟演員們的關係很好,在坎城之前也一起討論過該如何回應這件事情。當時我們都很不好受,大家都希望能有所表態,最後演員決定發聲明,表示他們支持這部作品、但不能接受電影被用來扭曲事實、把以色列的身分認同強壓在巴勒斯坦裔演員身上,這對這部片是很大的諷刺。我們共同討論後,他們決定支持電影,但不出席坎城影展。我支持他們,我們其實是一起寫出那份聲明的,大家團結一心。最後得獎時,我在台上拿出他們提供的稿子,為他們發聲。我們並肩合力,拒絕外界強加的身分認同。電影可以有很多樣貌,是開放大家自由解讀的,但我們不會接受別人強加的認同。

 

觀眾提問:導演您好,很高興能看見導演的作品來處理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問題。金馬影展前年曾經做過伊利亞蘇萊曼的專題,他是以色列當中的巴勒斯坦導演。導演您應該也有看過他的作品,或許有受其影響?你們可能從不同角度來看以色列問題,不知道能不能請導演據此多分享一些想法。

 

艾朗柯里林:我很喜歡蘇萊曼導演的電影。我與他的作品有時也有些相似之處。但其實,若要去追溯電影中這種觀點與創作手法的起源,可以回溯到賈克大地、卓別林,甚至再往前到卡夫卡的作品。他們的作品常以小人物的角度,去看待並對抗荒謬的體制。從古至今,我們看到許多作品傳承了這個創作觀點,呈現出被迫害者在自己的土地上,逐漸感到陌生、疏離,彷若身在異鄉的處境。

 

這種視角在過去是非常經典的猶太人觀點,那不是以色列人的觀點,而是傳統猶太思維的一部分。我覺得也不一定要說我們是從以色列人或巴勒斯坦人的角度出發,反而比較像是身陷困境的人生視角。

 

觀眾提問:導演好,我想請教一下。在這部電影中聽到兩首英文歌,第一首是 Mira 與 Sammy 在公路的時候聽到,這首歌後來又重複出現在 Mira 在車上播放並獨舞。另外一首是〈Chandelier〉,都是開車的時候放。想問導演,這兩首歌是反映角色心境或有什麼意涵嗎?

 

艾朗柯里林:第一首歌是因為我希望 Mira可以在片中起舞,在那段劇情中,她覺得自己需要空間,想要遠離一切。所以這首歌,其實是女演員自己選的。由她選擇一首會讓她想跳舞的歌。

 

第二首歌,其實我每次在拍片時都會準備一長串的音樂播放清單。拍片時我會反覆的聽那些歌。那些歌曲通常反映出某種我想表達的情緒,但我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情緒,就是它們給我的感受,與我當下的心情相連。這是我當時選擇這首歌的其中一個原因。

 

這次,我選了一系列的流行音樂,把我能找到最老套俗氣的流行歌都放進去,譬如 Sia、蕾哈娜、碧昂絲、甜膩的法文流行歌等等,我覺得這些甜膩的流行歌能帶人逃離現實、把我們從黑暗中拉出來。雖然有更有深度或者是更精緻細膩的歌曲,但我覺得,只有流行音樂能讓我們暫時脫離暗黑地獄。

 

楊元鈴:我也想要延續音樂這個問題。其實我們發現,導演不只是使用流行音樂,譬如說這部電影的婚禮場面,不管是 Folk song 或者是傳統民俗音樂,在你的電影都會交雜出現。好奇您在選用這些音樂的時候,是怎麼去進行的呢?

 

譬如說,在我自己最愛的《樂隊來訪時》,音樂就扮演了一個能融化、讓文化衝突在音樂中和解。這是您對音樂的喜愛,或相信它有這樣的效果嗎?

 

艾朗柯里林:我很喜歡音樂,有時我會把我的作品想成某種程度上的音樂劇,有很強的音樂性。音樂充滿各種情緒,有深沉的、輕快的、強烈的,這些情緒交織而達成和諧。而電影也一樣,有自己的韻律和節奏,透過起承轉合,不同情節的轉換之下,讓你對事情產生不同的情緒。電影本身就像是個不斷變化的節奏,具有音樂的特性。

 

楊元鈴:今年我們也很榮幸可以四部電影一起放,也能從中看到導演的作者風格有一些轉變。譬如我自己就覺得,在《樂隊來訪時》到後面,前面三部片在攝影機的運用還是比較精準與有設計性的。但是到了《留待清晨》,就更隨意,比較多讓演員自己發展,這部分的觀察也想請問導演怎麼想?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呢?

 

艾朗柯里林:我覺得那倒不是我刻意的選擇,而是一個過程。因為我意識到不是每件事都必須完美。事情總會有瑕疵,不一定會完全照著我們的想法去發展。我相信我有自己的風格,畢竟電影風格就像是每個人的手寫字一樣,那是不需刻意思考就會自然存在的東西。我還是有我自己的電影語言與節奏,但我現在比較不會操心那些東西了。我喜歡我的電影像人一樣自然發展,不需要拘泥特定的形式。

 

楊元鈴:再回到《留待清晨》這部電影,這是一部被封鎖的村莊故事。在空間設計上本來就是封鎖的,但我們也發現,在家族裡面,每個人都因為這個封鎖而陷入自己的世界,好像那個圈越來越小。因為剛剛導演講到,他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卡夫卡式的影響。我不知道這個部分是不是有一些關聯,可不可以請導演講講你對封閉的角色狀態是如何設定?

 

艾朗柯里林:的確我有跟許多人談到這個卡夫卡式的情境,對這方面有許多思考。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牆、自己過不去的坎,那是其他人無法介入的。這個主題深植在這部電影裡,當你覺得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現實與理想差異太大難以調適時,很自然地會想要回到自己的小空間裡面,我認為這是非常人性的表現與反應。

 

楊元鈴:還想問導演的是,導演的創作不是非常的快,那您對新片有什麼創作想法嗎?會是什麼樣的風格,會討論如本片一樣比較隔絕的狀態,或是有其他的突破呢?導演剛剛也提到,創作對您來說是一個過程。

 

艾朗柯里林:其實我應該會繼續延續這樣的風格,畢竟這就是我自己的思考與關心的議題,所以應該會繼續往這個方向邁進。我接下來要做一部電視影集,故事發生的地點會發生在以色列的死海,全世界地表最低的地方。在那裡發生了一件保險調查案,並衍生出一個故事。

 

楊元鈴:風格上會比較類型嗎?聽起來保險調查案似乎有點懸疑的味道。

 

艾朗柯里林:不會,我還是會繼續延續我既有的風格,我的作品裡有一個固定結構,就連《樂隊來訪時》裡也一樣,人物在一夜之間如魚離水,陷入困境。我喜歡拿形式做不同的變化,可能會做一些類型片中的渾沌狀態。雖然故事聽起來很類型,但我還是會拍一個如夢之夢的故事,也許調性有些黑暗,但不會是類型片。

 

楊元鈴:聽起來雖然不是類型,但還是讓人非常著迷。金馬影展也有在放影集,希望之後導演有機會帶來金馬影展放映(笑)。

 

艾朗柯里林:那會是我的榮幸(笑)。

 

觀眾提問:導演好,不好意思最後插了一個問題。我是電影系的學生,我想問導演比較個人的問題,您在做導演之前有沒有做過其他的職業呢?有的話,是如何踏進電影行業,沒有的話,您的靈感又從何而來呢?

 

艾朗柯里林:送披薩算是職業嗎(笑)?其實一開始我的家人並不支持我學電影,所以我大學時是讀法律,但我實在受不了,最後還是跑來拍電影。

 

至於靈感來源,其實就是生活當中,日常對話、街道散步的吉光片羽,也許某個畫面會讓你好奇背後是否有一個故事,這個畫面如果在腦海裡面一直留下印象,或許最後就會發展成電影。所以,這些靈感都是從生活中具象或抽象的畫面開始的。

 

楊元鈴:今天非常高興導演帶來這麼精采的影片。好,那今天非常謝謝導演在美國時間熬夜陪我們跨國連線。非常感謝導演,也請導演最後可以對台灣的觀眾說幾句話嗎?

 

艾朗柯里林:非常感謝各位,希望大家會喜歡這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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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金馬影展映後座談|焦點導演:艾朗柯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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