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金馬影展 │ 司法影展 台中場:《富都青年》司法講堂 文字紀錄
2023-12-12

時間:2023年12月02日(六)《富都青年》映後

地點:台中大魯閣新時代威秀影城 3 廳

與談人:

臺灣雲林地方法院法官兼庭長 | 王子榮

導演 | 王禮霖

文字紀錄:華疌

 

***講堂內容有涉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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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禮霖:大家下午好,我是《富都青年》的導演王禮霖,我來自馬來西亞。

 

王子榮:禮霖導演好,現場的觀眾大家好,我是雲林地院的庭長王子榮。謝謝大家。

 

主持人:今天有滿場的觀眾,我們看到電影講述一個無家、無身分者的故事。先請禮霖導演分享一下,為什麼會想要創作這個故事,動機和過程是什麼?

 

王禮霖:其實是這樣子的,因為我一直都很想說關於我成長的地方——在馬來西亞這片土地上面,關於人的故事。人和人之間對我來說最美妙、最有趣的事情,就是那一份情感和連結。剛好馬來西亞是個多元種族的國家,我們非常仰賴外來移工,因為我們是發展中國家,有大量農業、企業都需要外勞。所以在馬來西亞這片土地上,就有很多不同人種。

 

我大概來科普一下,你們剛才看到的兩兄弟,他們之所以無國籍(就是沒有身分證),是怎麼形成的。其實在馬來西亞,沒有身分證的原因很多,我就抓一個經常比較普遍會發生的,就是爸爸是馬來西亞人,媽媽是外來移工,可能是菲律賓、泰國、印尼等等。他們沒有合法註冊婚姻、沒有穩當情感基礎就生下小朋友,然後爸爸或媽媽離開了。在這樣的家庭結構下,馬來西亞在法律上面,如果爸爸不在,基本上小朋友就跟著媽媽的國籍,這也要看媽媽的國籍是什麼,她有沒有回去,回去之後可能就沒辦法再回來(馬來西亞)。

 

所以我們也碰到一些問題,有些移工媽媽因為先生不見了,也沒合法註冊結婚,然後生了小朋友,移工媽媽不敢回去,就變成非法移工。她們經常帶著孩子躲躲藏藏,孩子也不能去學校,也不能申請身分證。沒有身分證的孩子,在這片土地上其實一直都有。這個問題在馬來西亞其實已經非常久了,尤其在過去那三年疫情期間,我們發現他們(非法移工及其子女)被困住的問題更大。因為馬來西亞的公民是藍色的身分證,但移工是沒有身分證的,然後中間還有一個紅色身分證,也是沒辦法享有公民福利。基本上紅色身分證代表有居留權,沒有身分證的話會比較為難一點。我們在做田調時,碰到很多實況案例。哪怕最後有被親屬領養,大家都還是等了很久。這個漫長的路程中,憲法一直沒有保障到他們。所以我把這個議題通過電影去傳達。

 

在《富都青年》第一場司法講堂的前一天,我聽到影評人鴻鴻在另一場司法講堂說了一句話,對我來說蠻震撼的。他說:「法律無法解決的道德問題,我們就讓故事說出來。」我覺得這就是我之所以關注這個議題,然後透過故事來做的原因。如果看過我之前做的作品,例如2017年《分貝人生》我講的是馬來西亞的貧窮家庭,2019年《迷失安狄》講的是馬來西亞的變性人,都是邊緣族群的故事。我的動機其實就是這樣來的。

 

主持人:接下來請王庭長來講法律的部分。

 

王子榮:很謝謝禮霖導演能拍出這樣的一部電影,其實今天是我第二次看。第一次看的時候內心非常觸動,因為我自己的親人也有類似遭遇。第二次看的時候,剛剛在下面也是一直流眼淚,然後沒有補妝(笑),所以現在眼睛有點朦朧。

 

我在看這部片時,其實它有非常多法律議題,裡面禮霖導演最想帶出的是移工身分,甚至是沒有身分證的移工的身分,這是一個很大的主題。等一下如果現場有觀眾朋友延伸提問,我都會回答。剛剛講說,有些法律沒辦法解決的道德難題,我們就讓影像用故事講出來。實際上我們剛剛看阿邦跟阿迪的故事,可以看到阿邦已經走完他的人生。我們在法庭上,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這其實是個很好的呼應。

 

另外,剛剛禮霖導演有特別提到,馬來西亞很仰賴移工,我們以前都叫外勞,但我們現在叫移工,因為他們先是人,再來才是移工,我們對待他們的方式必須從頭改變。其實台灣也是非常仰賴移工的地方,在我們看得見的,比如說看護型移工,或是廠工,還有農業移工,這些都是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可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其實台灣有非常多失聯移工,這是完全不諱言的。

 

我來自雲林,雲林是個農業大縣,農業大縣裡面其實有非常多失聯移工,支撐著這個生產體系。那這些失聯移工引起了什麼樣的問題?除了他們的身分與居留以外,其實有非常多的「黑戶寶寶」,我覺得這個問題和阿邦跟阿迪可能很類似。其實我只是個法官,法官就只是依法審判,我們在個案裡,常常看到結構性的無奈,沒辦法解決。幾年前,其實監察院,也就是國家的權力也有去運作,去調查這些「黑戶寶寶」為什麼這麼難給他們安頓身分。我們每個人出生,馬上有一個名字,馬上使用到健保,這些權利或是義務,我們覺得好像很當然就可以享有,可是對移工來說其實非常困難。我不知道禮霖導演如何設定阿邦、阿迪他們的教育程度,但如果以台灣存在的「黑戶寶寶」來說,他們在受教育或健保層面都面臨著問題。這是第一點。

 

我剛剛先講人,我們要先看到人的本色。第二點,就是這些移工進到台灣後,因為他是人,他會犯錯。我從民國99年開始在雲林工作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我們看到非常多移工因為不了解台灣的法律,有些成為刑事案件裡的被害人。被害人有些是性侵的被害人、失語的被害人,這個我會留在下一段再帶到有關通譯的問題。可是也有些移工成為被告。

 

在看電影的時候我會想:如果這些移工進到我們的司法程序,我們給予的協助是否足夠?除了通譯外,例如我們看到電影裡阿邦是聾啞人士,假設這樣一位身障者進到刑事程序裡面,我們能給予怎樣的協助?這是在觀影過程中,身為第一線的司法實務者,電影不斷給我的反饋。

 

主持人:禮霖導演針對這部分,有要回應的地方嗎?

 

王禮霖:坦白說,我這一部電影雖然主角是兩個兄弟,他們無國籍、沒有身分證,但其實透過電影,大家應該也能感受到其他議題,比方說難民、移工、非法移工甚至是變性人,其實大家都在爭取在馬來西亞的身分訴求。這些人之所以被邊緣化,我覺得該回到國家的憲法問題,在人權和政治方面,其實這個議題每年都被拿出來討論,可是我們換了很多次的政府,卻一直沒能很有效地解決這類問題。

 

你們剛才看到的每個情節,都是真實田調時候遇到的,我就把它摘錄成電影劇情。包括開場的三個小女孩,都是真實案例,只是原本的家庭是印度人,但我把它改成華人,他們實際上在疫情期間被老闆剝削,老闆說:「我就不發薪水給你,如果你報警,看警察是先抓你還是先抓我!」所以他們覺得非常失望,帶著兄弟姐妹一起想要跳樓。還有你們剛才看到的,晚上警察來突襲,這個就發生在我家,每個星期六來幫我打掃的印尼女工,她丈夫和他們家也面臨這樣的困擾。

 

那些逗留的非法移工,被抓進去牢裡面的生活其實更可怕。如果他們要買麵包,價格比外面貴五六倍。各種司法方面的事情,其實我也不太了解,可是這部電影除了講移工外,當初其實也很怕電檢局會對付我,因為電影裡提到馬來西亞的死刑。馬來西亞是會執行死刑的國家,可是剛好在今年7月,我們廢除了強制死刑。

 

我們做田調時遇到疫情,監獄的公關組給了我們很多協助,然後也勸我不要拍死刑,說萬一到時候被剪掉就浪費錢了。可是我覺得,死刑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環節,必須把它保留下來。很慶幸這部電影稍微挑戰了一下馬來西亞政府的移工和身分證問題,12月14日在馬來西亞會上映這個版本。當然性愛是不可能拍的,因為馬來西亞是一個回教國。

 

慷仁來到馬來西亞時,我帶他去實地考察和了解,去接觸非法移工。像電影裡的雞肉攤,那些移工有些是合法的、有些是非法的,他們有些已經在馬來西亞10年了。這10年之間,他們不會回去原來的國家,可是他們隨時隨地都帶著護照準備逃跑,萬一被抓,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馬來西亞的富都這個地方,住在這裡的大多是變性人、孤獨老人、貧窮人、移工。只要住在吉隆坡,就都知道有這個老社區,這個菜市場也是非常古老的菜市場,可是它的生命力很有趣,在一天內會有很多變化。所以這就是為什麼當初我選定了富都。這部電影在講身分、移工、無國籍,我覺得富都的味道是比較貼近的,所以我就選擇了這個地方。雖然這個地方的名字聽起來很諷刺,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並不富有,可是這個地方叫「富都」。

 

我順便科普一下,也讓王庭長知道,其實坦白說,這個案子在籌備時,我對法律也只是觸碰到基礎,沒辦法更深入往下。可是我還是想跟大家分享,你們剛才看到的法師其實是真的法師,他是在馬來西亞會進去監獄和死囚溝通的法師。電影裡他所講的每句話,都是他日常進去會跟犯人們講的話。所以在電影拍攝時,我讓他按照原本的習慣來講話。

 

在這部電影裡,最後我並沒有給大家一個解決方案,到底他們沒有身分證會怎麼樣子。我還是想回到當初創作的起點,當我們面對很殘酷的世界時,其實心裡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那股力量叫做「愛」,這個「愛」能扶持我們去抵抗。如果連愛都沒有的話,你怎麼能去面對整個生活?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有這個「愛」,讓你可以好好生活下去。

 

我引述香港一個影評人的話。他看了這部電影之後說:這部電影是一面鏡子,看完之後你們自己回去想,角色們窮得連愛都承擔不了,那我們可以做什麼?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思考。

 

王子榮:聽禮霖導演講話非常舒服,(對禮霖導演)我覺得你一定是個很有故事的人,不知道等一下你會不會分享自己來台灣當移工的經驗?我在看片時非常觸動,我覺得這部影片當然會是一個鏡子,我們在看電影的時候,隨著年紀越來越增長,就像我已經四字頭了,就會開始反思自己的很多生命經驗。我剛剛特別提到移工這件事,是因為在司法人員的養成過程中,我們會有一些訓練,雖然這幾年已經跟上,但是在我分發出來的那個時候,比如在法庭裡如果遇到外籍人士,要如何使用特約通譯、應該如何把關、他提供的面向是否足夠,這一塊其實是付之闕如的。只有當你遇到案件時才開始學習。

 

我今天會來到這邊,可能是因為我寫了非常多與司法通譯有關的文章,以及我對制度的一些建言。(對禮霖導演)我分享的故事,也可以讓你順便田野調查一下。當時我們在分發的時候,接到很多案件,剛剛我說有看到移工從被害人變成被告,這樣的轉變我們等下再講。早期的時候,比較多看到移工是被害人。講起來很悲傷,大部分被害的都是性侵案件,可能是看護工或是廠工,因為外貌姣好,又來到這個語言各方面都不熟的地方。類似剛剛我們看到的阿迪,他本身也做了一點非法的事情,他知道有些人也需要身分證,所以他也販賣身分證。

 

電影裡面也有提到仲介,他們可能背負了很多仲介費,但什麼都沒有,所以可以跟你拼命。我遇到的那些被害人其實也是一樣,他們可能只是來這邊一陣子,仲介費都沒有還完。當然仲介又是另一個很大的議題,可能不是司法能處理的,我說的只是我在親身經驗裡看到的觀點。我就看過被害人在警局,講得好像輕描淡寫,後面有一個司法通譯,可是通譯的資格在以前是沒有把關的。當然在這邊我們不去提別部影片,但是這幾年的一些影集就有提到,其實他們的司法通譯可能是仲介公司派過來的,他的立場和仲介公司完全一樣,有點像是控制你,或看你講的是什麼樣的話。

 

法官群體裡面,可能有人英文很厲害,或日文很厲害,也有德文很厲害,可是我敢保證,法官界、司法界裡面,可能沒有人會越南文,應該是沒有的。即使你會印尼語,但印尼語又分成巽他語、爪哇語,又分很多語系。泰語可能也沒有法官懂得,所以其實我們對語言的掌握度非常差。在這裡我們不講案件結果,沒有揭示任何的個別姓名,不會引起個資問題,因為個資是絕對要保密的事項。我在那個案件進到審理的時候,找了一個通譯過來,我覺得當場檢察官跟辯護人問的問題,回答起來不應該這麼多,可是我們就看到那個通譯講了很多,覺得他已經超譯了。那次是越南的,我們不知道越南話的長度具體是怎麼樣,但是,比如我們講的這句話是說「你可不可以回想當天的情況」,可是通譯在跟他講的時候,我們就總覺得怪怪的。通譯講得非常多,加了很多自己的解釋。然後再轉回來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解釋跟案情或是你看到的其實不太一樣。我們當然也有警覺性,我們做法官的始終在懷疑人性,所以我們就趕快在策劃,後來我自己做了一件事情,現在我是庭長比較有行政資源,可是那個時候,就跟自己的審判長說,我們可不可以找兩位通譯?找兩位通譯,互相監督。我們當然要特別註記說,為什麼要兩位。那時候的庭長或院長問說,為什麼這個案件需要兩個?平常一個案件就找一位通譯而已。我說我找兩個通譯,通譯之間就會有互相制衡的效果,而且通譯間有程度的高低,例如翻譯一些名詞,因為我們審理的是性侵害,哪些動作伸到哪些部位是非常重要的,它可能代表了犯罪構成要件的不同結果。有一個通譯就翻得很精確,可以幫忙糾正。

 

那一次審理之後,我自己有非常大的感觸,在從事法官之前我當過律師,那時在司法訓練過程裡面教了很多司法實務見解、教了怎麼問案,可是沒有教我們怎麼去同理一個弱勢證人的處境,或是一個弱勢被告的處境,以及如何在案件裡掌握同理心。這些都是在那個案件裡面,給我很大的回饋。

 

很難得遇到像禮霖導演這樣,在電影裡挑戰死刑議題。死刑議題其實相對普遍,我說的相對普遍,指的是在歷年影展或非常多的NGO倡議中,都很常被討論到。所以我想這次與談應該還是會聚焦在移工的部分。但我這邊再延伸一些,希望可以引起大家等一下的討論。我們在電影中看到那個死刑,心中一定會想說「怎麼會這樣」,或覺得他罪不至死。當然也是帶有一點小反思,不過我想這應該不是禮霖導演的重點。(對禮霖導演)我覺得你一定是個很有愛的人。我在看這部電影時其實很糾結,今天看比較享受,可是第一次看的時候,情緒是被充滿的,看到中後段覺得非常沉重,但後來看到阿邦,其實感覺到愛了,感覺到他其實對他的弟弟是超越血緣的純粹的愛。愛最終成了救贖,這句話牽動了我的心。再次謝謝禮霖導演。

 

主持人:禮霖有要回應的嗎?

 

王禮霖:我覺得庭長形容得很好。大家在電影裡面看到的,有些是真的是移工,來自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尼等國。其中有個移工,其實他是合法進來的,我上個月有回馬來西亞,因為我們要拍MV,我就請他來客串一下。然後我就問他說,你不是到工廠去工作了,為什麼可以來拍?他說那張證其實是透過朋友,有個老闆願意用他公司的名義,可是收費非常貴。通常辦一個證每年繳費可能是一兩千塊馬幣的手續費,假設是1,500馬幣,台幣就落在1萬塊左右。可是他說,今年老闆跟他收9萬塊,要證件就得拿出這筆錢,不然就得回去原本的國家。像我剛才說的印尼女工,她們每個月薪水大概只有1萬塊台幣,可是每年要繳3萬塊的更新費。這個事情,制度上面其實是很無奈的,可是這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剛才庭長提到,我1999年在台灣的樹林當過外來移工,我生活的圈子都是菲律賓外勞。其實沒有人會想離開溫暖的家,離開熟悉的朋友,來到異鄉。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冬天,我覺得好可怕。雖然我會講中文,可是唯一給我溫暖的是菲律賓外勞。所以我能感受得到,這些底層或是邊緣化的人,他們給予的愛、扶持、取暖這個事情,其實有時候大於我們所能想像得到的。我從年初開始跑影展到現在,有些觀眾覺得這兩兄弟的情感怎麼有辦法超越一般兄弟,我說:為什麼不能?當全世界我只有你、你只有我的時候,他們這樣的愛,其實已經沒有去想愛的界限在哪裡了,哥哥就是力挺弟弟,保護弟弟到底。電影的最後,我的註解是:哥哥的犧牲,造就弟弟的重生。

 

對我來說,最後弟弟還是保留了一個小小的希望,只要回去辦手續,就還是可以活的。只是弟弟要背負著哥哥的生命,繼續延續下去。講起來有點悲傷,可是我覺得,人生不就是這樣子嗎。有時候發生一些事情,我們也措手不及,比如有些朋友突然就走掉了。所以我才想說,當我們可以珍惜當下擁有的東西,當我們可以去愛的時候,我們應該趕快去做。不論是移工,或是我周遭這些馬來西亞的朋友,我覺得大家生而為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有些事情偏偏不平等。

 

我再補充一些關於死刑的事。馬來西亞的死刑很折磨的,判了死刑之後,不會跟你說你幾時死。馬來西亞每個星期五早上誦經的時候,就開始絞刑,每個死囚前一天才會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可是家屬在三天前就會知道要做準備。死囚一直活在一個不知道幾時會死的狀態,這個事情其實很不人道,有些人就這樣過了10年、20年。可是站在政府相關單位的立場,他們為什麼不馬上執行死刑?因為他們也不想隨便就讓人死,他們希望透過比方說國家元首生日的時候,可以特赦,或幫你申請人權律師,讓你有機會免掉死刑,或判成終身監禁。所以就變成這樣。死刑這個事情在我們國家其實是蠻挑戰的,可是對於哥哥(阿邦)來講,其實他放棄了所有,因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本來就想死,只是在他流浪的那段歲月,他遇到了弟弟,弟弟就變成他活下去的動力。所以當哥哥知道弟弟可以自己繼續活下去的時候,他覺得他可以走了。所以最後那一幕,哥哥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回來,幫他梳頭,小時候的自己跟他說「我們不要太累了,我們真的可以走了,我幫你梳梳頭,我們走吧」。這就是跟自己和解的一個過程。

 

觀眾A:想問一下導演,我有關注你的幾個作品,然後想問一下,你設定哥哥是聽障人士,有什麼用意?另外,因為導演之前的《迷失安狄》跟《分貝人生》都比較關注社會底層,尤其在馬來西亞社會底層的人民,為什麼你的電影持續關懷馬來西亞社會底層的人民,對你來講有什麼樣的意義?

 

王禮霖:坦白說,在這個故事起源的時候,我把弟弟先寫好,然後才寫哥哥。本來哥哥是可以正常講話,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就覺得說,如果他們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生活壓力,不平等的世界在看待他們的時候,如果哥哥無法出聲,是不是會有更大的張力?我覺得好像是的。可是,我決定做這個設定之後,再往下思考,又覺得哥哥的無聲狀態其實不只是他自己,他就代表這整個族群,他們再怎麼樣的吶喊,怎麼樣的控訴,其實都處於一種很安靜的狀態,沒有人理會他們。所以我就做了這樣的設定。我絕對不是因為找了台灣演員來演,所以就要避開講話,不是這樣的。因為我想呈現一種無聲狀態的力量,那是種很恐怖的張力,所以就有了聽障這個設定。選角時我們是開放的,泰國演員、香港演員或台灣演員都ok。這是第一題。

 

第二題,《分貝人生》、《迷失安狄》、《富都青年》,其實都有同樣主軸、一個命題,就是「愛」。《分貝人生》那個家庭裡的妹妹也不是原生的,可是為什麼他們會聯繫在一起?這也是因為,在那幾年有一些田調時實際碰到的問題,有看到一些狀況,所以我就想把它寫下來。

 

然後到《迷失安狄》,這個變性爸爸用自己的愛,想回來包容這個家庭。馬來西亞的變性人,其實最渴望的就是家人的認同,可偏偏沒辦法得到。馬來西亞最多變性的就是印度人,第二是馬來人。我們去做《迷失安狄》的田調時,遇到一個印度變性人,他是醫生,可是沒有人要請他,就因為他是變性人。

 

在《富都青年》裡面,我也做了田調,Money姐是60多歲的變性人,他一生最渴望的就是愛。那個愛應該是來自他的家人,可是偏偏沒有,所以他覺得很孤單,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沒有錢,而是孤單。Money姐活到了這個年紀,還要面對孤單的折磨,孤獨感對他來說很折磨。

 

我比較想說的是,議題擺在後面,我們要回來看這些人物的情感怎麼連結到議題上面,展現我們對愛的註解。對我來說是這樣子。我並沒有要控訴馬來西亞很窮、政府如何如何,並沒有。因為我也沒辦法單單通過兩個小時去做什麼樣的事情。謝謝。

 

觀眾B:我的工作就是社工,我其實蠻驚訝導演後來選擇把社工殺掉。我也想說這是司法影展,所以就會有被害人,還有死者。導演在田調過程中,有遇到馬來西亞社工發生這樣的憾事嗎?因為這引起我的猶豫,到底要不要推薦給社工朋友看,我不希望大家看了之後很害怕。我有留意社工的台詞,在家訪的時候,確實她講了一些話,讓阿迪有點生氣。但我可以確定,我們社工的專業養成,我們會盡力避免這些事情發生。所以想問,導演是因為田調時接觸到這樣的新聞事件,或是因為什麼原因,所以設定了社工的死亡?最後阿迪知不知道殺掉社工的是阿邦?電影看起來是阿邦殺死社工、讓她窒息,我好奇阿迪知不知道?

 

王禮霖:對我來說,在這部電影裡沒有人殺人,是制度殺人,因為是制度延伸下來的禍。其實我們劇本寫到這個點的時候,我們可以有100種方法去解套,可是我們在想,以弟弟這樣的個性、碰到這樣的情況,其實弟弟只是想嚇唬社工而已,他只是失手了。然後我覺得,像哥哥這樣的人,再善良的人也會做錯事,可是命運偏偏就找上門來捉弄他們。所以對我來說,社工的死亡並不是刻意的。可能有些觀眾會覺得,這是一個轉折,很刻意,這麼突然的轉折他們接受不了。可是我覺得,即使有些事情沒發生在我們身邊,並不代表沒發生過。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嗎?只是我們沒看到而已。所以我們討論很久之後,覺得劇情走到這邊,應該就會發生這個事情。然後繼續往下走,就是看哥哥跟弟弟怎麼面對整個社會,或者是人跟人之間,他們怎麼互相去看待這個事情。

 

回到那一題就是,到底弟弟懂不懂哥哥,知不知道是哥哥做了(殺死社工)這個事情?其實當初寫這個劇本時,我一直希望弟弟不懂,只有觀眾跟哥哥懂這個事情。可是律師那邊的確有說,有找到一些皮屑證據。我覺得弟弟當下是處在一個半信半疑的狀態,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本來就是個不加思考的屁孩,他那時很魯莽,所以他的愧疚感會更重。他根本就無法思考到底是不是哥哥殺了社工,他只在乎要怎麼把哥哥救出來,只在乎哥哥不能為他去死。可是弟弟無能為力,所以他後面變成慢慢去改變自己,因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變好,讓哥哥不要擔心他。

 

我覺得社工還是可以來看的。我們田調遇到的社工都很熱情,雖然我也不敢跟他們說現在劇情變成這樣。在馬來西亞,社工在解決無國籍、身分證這些事情時,他們是200%投入去處理的,甚至會跟政府抵抗。所以我覺得這個社工很重要。電影裡的這位社工,其實她就是一廂情願想幫這兩兄弟,可是她不曉得,殊不知就換來了這樣的命運玩弄。

 

觀眾C:我想先謝謝導演,拍了一部讓人很感動也很有深度的電影。我想問導演兩個問題。第一是想請導演分享,拍攝這部電影你覺得最困難的事情?第二個想詢問導演,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去關注社會議題,拍了很多部電影?

 

另外,第三個問題,我想問法官能否分享,無論是原告或被告在遇到移工的時候,他們是怎麼樣被我們的政府對待?或者說,他們在經歷完案件之後,就會被遣返嗎?還是後續是怎樣的?謝謝。

 

王子榮:大部分的移工進到刑事程序之後,當我們判決完之後,其實我們會看他的情節,絕大部分,尤其剛剛特別有提到,就是說這幾年我們除了在被害人那一端看到移工,其實在被告端也出現一些失聯移工成為被告。也就是說,他成了刑法裡的加害人。移工來到台灣,一方面付出仲介費,一方面又要寄錢給家裡,有時候手頭很緊,就會去小額借貸。小額借貸時,他們就會透過移工網絡去借貸,其實借的都是高利貸。這個高利貸後面的金主,其實都是台灣人。這些台灣人,大部分是找一些失聯移工來幫他去做中間的連結。這些失聯移工本身又抽到一些傭金,所以他就成為加害人。其實我們在看一件事情的時候,不能很刻板,比如說我們看到移工來法院的時候,我們就先加一個刻板印象,認為他就是弱勢,其實有時候未必。一個失業的移工當然必須遣返。我們通常也會用到羈押的手段,通常判決完後我們就會驅逐出境,大概是這樣。有個地方需要補充一下,就是我在有些案件裡面,當有被害人或被告是移工的時候,我在判決之後會做個摘要,然後請翻譯社翻譯。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們的判決這樣寄過去,其實移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犯了什麼,所以我會加一個翻譯的動作。雖然花了國家納稅人的錢,但我覺得溝通跟同理,應該是我們司法上要做到的。

 

王禮霖:第一個問題是拍攝的困難,其實我們籌備得蠻充足的,因為資金不是很夠,拍攝只拍25天,所以就要確保這25天沒有額外的事情發生。我們在前期時做得很充足。最挑戰的,我覺得是手語,因為馬來西亞的手語不太一樣。電影裡面,吳慷仁比的就是馬來西亞的手語。但馬來西亞的手語還分成受教育、沒有受教育,或中等教育的不同。所以會看到電影裡面,阿邦其實跟外界沒有太多手語溝通,他只是跟相熟的人才有一些手語。甚至跟弟弟交流的時候,有時他們也不會用正常的手語,他們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一些動作。手語的部分其實練了蠻久,然後也一直在跟手語老師聊,到底是怎麼比。雖然台詞是這樣寫的,可是手語是沒有「迂迴」這個事情的,他就是這樣子(手勢向左)或是這樣子(手勢向右)而已。所以在手語上面,我其實也學了蠻多,不過現在已經慢慢忘記了(笑)。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契機,關注到這個社會議題?其實我是一個生活感受很大的人,坦白說,我一直覺得電影是很好的媒介,通過這個媒介能夠去傳達你的世界、你的社會或你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麼事情。當然我也可以選愛情片、選鬼片來做,可是我一直很喜歡做這些與社會議題有關的題材。回到剛才跟大家說過的,我覺得人跟人之間的那種微妙情感很神奇。我來自一個很有愛的家庭,我並沒有經歷過任何電影裡的那種苦難,我們會跟爸媽說「爸媽我愛你,抱一下」這類的話。所以我覺得,並不是每個人對愛的詮釋都是一樣的,我就會特別往這些所謂的「邊緣族群」去思考:他們對於愛的看法和感受是什麼樣的?他們被孤立的時候,他們承擔的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我在《富都青年》籌備期間,有跟比較多移工去聊這個問題。因為我們拍攝時是疫情第三年,在第一、第二年的時候,可以看得到在吉隆坡的緬甸外勞,都在喊救命。大家沒辦法生活,沒有物資,什麼都沒有。所以這一趟開放來田調的時候,我就會跟他們聊,到底那陣子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情,誰幫你們,你們怎麼樣應對。我覺得這裡頭有很深的可挖掘性,有時候會找到一些不是你想像的那一種面向,對我來說這就是很有趣的探索過程。大概是這樣。謝謝。

 

主持人:謝謝導演。因為時間關係,我們的講座到這邊要結束了。如果看完《富都青年》覺得很感動,請記得告訴親朋好友,《富都青年》現在正在上映中。等一下大魯閣威秀影城8點還有一場,想要看第二次二刷的,可以再繼續看。我們再一次熱烈掌聲,謝謝禮霖導演,還有王子榮庭長。

 

王禮霖:如果覺得好看,請幫我們推薦。因為馬來西亞電影在台灣上映,坦白說我也是拼了老命的(笑)。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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