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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金馬奇幻影展 訪問】東北電影的探路者:《輕鬆+愉快》導演耿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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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8 |
文 / 謝佳錦
宛如廢墟的中國東北城鎮,出現推銷肥皂的騙子、逢人結緣的假和尚、四處找媽的基督徒、發課程傳單的武術青年,以及疲於奔命的林務員、濫用權力的警察……。杳無人煙的雪地荒境,相逢並不輕鬆,結果亦不愉快,互騙互害互相利用,配合讓人捉摸不定的慢N拍節奏,造就《輕鬆+愉快》這部別開生面的黑色喜劇,榮獲日舞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導演耿軍說:「東北電影如果沒有幽默,可能就不及格吧?」
不過,這部電影也不只有幽默。
劇本:互害時代的共犯結構
電影場景是黑龍江東北邊的鶴崗市,再往北一點,就是俄羅斯了。這裡是耿軍的故鄉,選在鶴崗市中心外的工業區拍攝,這裡曾經有興盛的工廠和煤礦,如今衰敗。耿軍說:「這是一曲互害時代的輓歌。」想表達的是:後工業時代人們的無所適從感,為了生存而掙扎,各有各的手段。這地方為何凋零?可能每個在場的人都是共犯,不只體制問題,也有個人問題。
影片主旨是創作者的事後釐清。耿軍表示,有別於一些編導先寫出中心表達點,再寫出大綱骨架,填入血肉;他的創作習慣比較不同,是從一句對白、一個人物動作、一段人物關係開始。《輕鬆+愉快》的原點,其實就是開場「賣香皂的騙子幹掉武術青年」一段,再由此延伸出假和尚,等他寫到「基督徒找媽媽」這條線索,即確立全片重心是:基督徒找媽媽的過程會遇到不同的人,裡頭有很多是騙子,可是騙子也需要交朋友,需要溫暖與團結,一如耿軍所說:「只是互騙就太絕望了。」此外,影片又帶出體制內的線索,包括警察和林務員。
「共犯」之意,尤其展現在收尾的「地獄」戲――主角們閉上眼睛,麻木地行走。可是耿軍又希望「地獄」有一點美好,畢竟故事已經蠻殘忍了,所以加入他戲稱的「綠色和平的光線」。最後一個畫面收在警察對著攝影機的方向開槍,導演表示:「當提升到審判或懲罰的高度時,該懲罰誰呢?我覺得可能該是面對大家的。我也在地獄,我也是一個共犯。當我拍這電影時,這槍可能是打向我。當電影放映時,可能是打向觀眾吧。可能就是一個提醒。」
節奏:精雕細琢的慢
片中台詞不多,是精密瘦身的結果。
耿軍完成第一稿劇本後,交給北京電影學院的張獻民老師(中國獨立電影重要推手,也是本片監製)看,在他的建議下,加入劉兵和馮宇華兩位文字功底深厚的編劇,總共寫了九稿劇本。耿軍說:「這電影不需要那麼多台詞,可是台詞又很重要。人物每說一句廢話,都是對角色的傷害。可是演員有時需要更多台詞,所以要跟他們溝通,你電影裡只有一句話,如果這句話說得漂亮,比你說了一百句不漂亮的話要重要。」
演員好商量,畢竟是老班底。飾演香皂騙子的張志勇、假和尚的徐剛、基督徒的小二(顧本彬)、林務員的薛寶鶴,都出現在導演拿下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前作《錘子鐮刀都休息》。耿軍對這群不「好看」的演員深感驕傲,他覺得有些演員好看得像廣告,脂粉氣太強,而這批演員「都不會讓觀眾臉盲,每個人物單獨出來都是一個人物,有自己的質感、美感,有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魅力。」此外,他們本來不是職業演員,跟著耿軍磨練多年,如今也能去其他導演的片裡演出。
外型與節奏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二,其實是導演的表弟,兒時看病看壞了,導致口齒不清,加上長相,總被誤認是傻子,其實一點也不傻。他沒上過學,2000年到2007年在教會打零工,可以通讀聖經,會唱基督教歌曲。影片的特殊節奏,部份源於小二。耿軍說:「他(的節奏)是沒法變化的,所以其他演員要去和他作一個很好的平衡,以他為標準,來找整體台詞與表演節奏。」假和尚對小二坦承自己是騙子後,一番「我們還是朋友嗎?」的對話來回,是片中最精彩的戲之一,耿軍說:「這場戲足足拍了三天,(節奏)挺不好找的,稍微慢一兩秒就不一樣了。」
風格:大師借鑒與天性態度
電影的視覺感,繫於遼闊卻無人跡的蕭瑟全景,但這裡仍有人住,如何作到?劇組多則二十多人、少則十多人,人手有限,耿軍笑稱沒有餘力擋人,他們的解決方法是找天冷的時候拍,在零下30度出外景。聽覺感則是找東北搖滾樂團二手玫瑰,為什麼找他們?耿軍解釋,原因有三:一是本來就很熟;二是有地域感,東北電影配一個東北樂隊;三是他們的音樂也是既有調侃諷刺,又能溫暖人心,和電影的取向契合。
耿軍是從《錘子鐮刀都休息》起打響在台名聲,事實上,他從2000年初就開始拍片了,而他過去的電影調性比較寫實,近幾年才朝向他所謂的「荒誕現實主義」發展。這是他「作為創作者的嘗試與變化,在現實基礎、想像力可能性與個人表達上,各方面達成滿足。」
荒誕的冷調喜劇風格,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賈木許(Jim Jarmusch)、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等電影大師。耿軍不諱言,「對我們學電影的人,賈木許、郭利斯馬基、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肯定有影響,是重要營養。」他也對同樣來自冰天雪地的郭利斯馬基格外親切,電影看了特別多遍,也笑稱:「我覺得他是東北人,冬天不喝酒,人就像一條魚,喝完酒,就像打開發條,開始活躍起來。」
表層的電影語法或許可以學習,內藏的敏銳度與世界觀是扎根土地。成長於有半年冬天的北國,耿軍說:「我肯定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每個人從生到死,是一個必然的結局。但在這過程當中,尋找歡樂是挺重要的,要不就完蛋了,要不就抑鬱了。我之所以多年不抑鬱,是我每天都享有一點歡樂點綴。」幽默與解嘲,是他們長期訓練的生活態度。
耿軍的下一部片《東北虎》,將繼續回鶴崗拍。他說:「我覺得東北電影需要有更多作者。東北太大了,而且東北挺需要娛樂的,或藝術電影,能反映現狀的作品。應該多出現一點。」言下既是遺憾,也是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