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凝視中,照見自我:《八月》導演張大磊訪問
2016-12-15

文字整理 │ 謝佳錦

文字編輯 │ 楊元鈴 

攝影 │ 張國耀

 

「到那邊我才發現我會想家,才突然有『家』、『故鄉』的概念。俄羅斯有太陽的時間很短,黑夜很長。只要看到街上有光的地方,看到黃色的光出來,就會特別想家,特別想起過去的事。」

白雪皓皓一片,窗戶射出暖黃的光。這幅景象對張大磊來說,是現階段「最想用電影表達的東西」,在最初形成時帶給他的觸動。當年他才十多歲,心浮氣躁,以「逃離家鄉,逃離過去生活」的心態,從內蒙古遠赴俄羅斯學電影。好不容易呼吸到自由,身在異鄉為異客,內心湧現的是故鄉的畫面。

 

Zoom in:記憶

 

《八月》講的是張大磊的童年。

回想,虛構,組織,聚焦,拉遠,再創作,濃縮成這部恬淡自適、簡單又不簡單的首部劇情長片,並在今年金馬獎被許多媒體以「爆冷」來形容,拿下最佳影片,擊敗資深導演馮小剛的《我不是潘金蓮》、銀河映像力作《樹大招風》,以及兩部來勢洶洶的台灣電影《一路順風》、《再見瓦城》。跟他一起上台領獎的,一邊是飾演他童年化身的孔維一(也是今年金馬獎最佳新演員得主),一邊是電影出品人張建華,即張大磊的父親。

電影主人公曉雷與張大磊同齡,生長於九○年代的內蒙古小城,在這12歲的夏天裡,他將要上中學,而中國的經濟將要轉型,當大人們為失業奔波、借酒澆愁,掙扎於「低下高貴的頭顱」,為五斗米折腰,孩子們無知玩耍、四處穿梭。夏天過去了,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小孩的成長,而時間沒有留下太多足跡,曇花悄悄綻放,好像發生些什麼,又沒有真的發生什麼。

有別於許多自傳電影,張大磊不想站太近,不想給太滿。

他們用彩色拍攝。張大磊說,若用彩色,年代感、代入感會更強,反而顯得太刻意、太懷舊,因此最終回歸劇本寫作階段的黑白概念,他說:「因為這些就是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的畫面。並不是因為很久了,是因為黑白接近我要的感覺,如夢似幻的,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八○年代末、九○年代初,真的是我所熱愛的、簡單的年代。人們接收到的訊息不會那麼多,生活節奏、生活方式不像現在這樣複雜。大家過的只有一種生活,沒有太多比較。」

「黑白是沒有色彩的訊息。簡單,反而有更大空間去遐想」,張大磊如是說。

 

Zoom out:看淡

 

因為切身,格格是血肉,容易不忍割捨。

 

何以這位三十多歲的新導演會覺得「看淡了,反而清晰些」?

張大磊說:「要感謝這麼長時間以來,電影沒有拍成。如果當初就拍掉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個人表達慾望會更強,細節更多,情感衝擊更猛。」

2008年有拍片念頭,一腔熱血,卻發現得先生活,不可能只拍電影,直到2015年才正式開拍。漫長的熬煮,有人稠到淤塞,張大磊越發清澈,他說:「後來發現,我最開始想要的一些比較強烈的觀點和情節,它是我的個人記憶,我會反覆去想、去懷念,但後來我才看清楚,作為電影,那些只是屬於我要講的線路。」

電影原名《曇花》。曇花是張大磊寫劇本時依循的軌跡,出現四次都非常重要,代表一段時間過去,每次都是曉雷的一次成長,但剪接時覺得太刻意了,最終只出現兩次。

張大磊說:「是生活教育了我。」

生活讓他不可能滿腦子只煩一件事,必須看淡,必須放鬆。

維生之道也為他儲備創作能量。在這七年間,張大磊沒有直接參與電影劇組工作,反倒給新婚夫婦拍婚禮用的小短片。他花時間跟他們聊天,寫成劇本,讓他們親自演出。他說:「我保持一個作者的心態,很認真的作,不是唬弄他們外行」,而且「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表現,一方面讓我保持那個(創作)狀態,另方面讓我有更多方式跟素人演員接觸,發現他們身上的閃光點與可能性」。正因如此,他才敢在《八月》冒險全用素人演員。

 

Inside the Frame:信任

 

跟素人演員合作,張大磊謙稱自己談不上有方法,只有一個心得,就是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他說:「我覺得素人也罷,專業演員也罷,他們表現的好壞,問題都在導演身上,要看導演有沒有讓他們覺得百分百的信任和舒服。他們有時懼怕鏡頭,或本能地拒絕一些表現,是因為導演沒有讓他們有安全感,或者某一場戲真的有問題,不適合他們,或跟全片不搭。」

他認為自己跟演員的關係,很少是「導演」和「演員」的互動,更多是閒聊彼此的生活。而跟孔維一說話時,張大磊笑稱自己都是蹲著說,也陪他玩8-bit的任天堂遊戲機,帶他體會當年的趣味。

張大磊對孔維一贊譽有加,劇中表現處處給他驚喜。拍攝之前,張大磊對沒有給孔維一具體情節的段落比較擔憂,如拔河比賽那段,眾人忽然跑去推車,只剩他一個人很孤獨的狀態。「我只跟他說,大家都去推車了,就剩你一個人,忽然覺得不知該做什麼,想到父親在附近工作,就去看他。我只跟他說這些,但他表現出來的,好像理解的比我說的還多。」張大磊笑稱:「我覺得他會是一個好演員。」

 

《八月》的攝影師是去年為《塔洛》掌鏡的呂松野,他是張大磊在俄羅斯學電影的同學,張大磊說:「那兒的中國人不算多,喜好一樣的朋友就更少了,我們兩個算是,電影、音樂、穿衣服的喜好差不多,經常逛二手店,生活上就是特別好的夥伴。」

 

不過,有別於《塔洛》的強烈攝影風格,張大磊認為「《八月》是收著拍」,因為「生活的場景、演員的狀態,有時已經決定我們的調度、鏡位,更多是遵循演員和劇中人物的生活狀態和習慣。」

 

Outside the Frame:養分

 

雖然是到俄羅斯學電影,但張大磊說,對俄羅斯電影的認識跟沒去之前沒差太多,只多認識了塔可夫斯基。出國這些年,很重要的是看了侯孝賢導演的《風櫃來的人》,讓他明白「電影是可以表達自己的情感」。

有表達慾,不代表有經驗、有方法,張大磊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在阿薩亞斯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像》裡,看到侯導對《從文自傳》一書的推崇。沈從文以一種抽離、第三者的客觀俯視視角著稱,深深影響侯孝賢從《風櫃來的人》以降的作品。張大磊仔細拜讀後,更加堅定《八月》採取的電影視角。他說:「就像侯導演說的那樣,沈先生看他童年、過往經歷是站開來看,這個非常難,完全像另外一個人看自己、看自己身邊的生活,不加特別主觀的觀點,就算寫他看到殺頭(這麼震撼的事)也一樣。」

張大磊舉《八月》中三哥被抓的段落為例,先是曉雷看著三哥被抓,接著引領觀眾視線的曉雷,也成為攝影機的觀察對象。

從俄羅斯雪地的私密黃光,到七年厚積薄發的黑白《八月》,乃至金馬獎的最高肯定,張大磊走一條淡泊、低調、不張揚卻最終亮滿夜空的路徑,揭示一位潛力創作者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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