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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金馬影展 │ 迎向未知,尊重現場:法國新浪潮即興精神的接棒者──導演諏訪敦彥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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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3 |
文 / 謝佳錦
沙龍攝影 / 張國耀
時間:2017年11月12日
地點:台北西門町意舍酒店
即興表演——讓現場互動迸發火花,開出劇本安排外的絢爛——受到許多電影工作者推崇備至。然而這股令人神往卻又不易掌握的神秘能量,遇見是喜出望外,錯過興許釀成災難,也考驗導演身為往往被認定的電影作者,對其他人員創意的包容度。放眼古今中外,大膽擁抱且能運用自如的創作者,恐怕也不太多。
今年金馬影展焦點導演諏訪敦彥,無疑是當代佼佼者。
年近耳順的他,作品雖少,在台知名度不高,但作品質量與特殊定位,足以在世界電影史佔一席之地。首部劇情長片《愛情二重奏》就捨棄劇本,予演員極大發揮空間,生涯曾於坎城影展拿下費比西獎,以《二分之一的母親》、《現代離婚故事》兩度入選法國〈電影筆記〉年度十大佳片,也以《廣島別戀》這部與新浪潮經典《廣島之戀》致敬兼挑戰的野心之作,宣示他作為廣島人的自覺。
近日,諏訪導演帶著由法國新浪潮台柱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主演的最新作品《獅子徹夜未眠》抵台,影展也重映他之前的五部作品。據導演本人說法,台灣是除了法國之外,唯一為他作專題的國家(連日本都沒有!)。
新作緣起:朝氣蓬勃地討論死亡
諏訪導演名氣不大,一個原因或許是久未推出新作,距離上部作品《由紀與妮娜》已隔八年。原來,他拍完《由紀與妮娜》後獲母校東京造形大學邀請,回去當校長。任教期間,身體還出毛病,專心調養,更無暇創作。
五年前,諏訪導演還在當校長時,法國有個地方影展舉辦他的導演專題,受邀前往。當時這影展另一專題就是作尚皮耶李奧,促成兩人第一次見面。李奧本來沒看過諏訪導演的片,趁機補完,特別喜歡《現代離婚故事》,認為這部片很有法國新浪潮的味道,於是兩人口頭約定擇日合作。
後來日本作楚浮導演專題,李奧先生造訪日本,兩人又再見面。這次相會,諏訪導演有一個很強的直覺,想要讓李奧在電影裡唱歌,可是又不知道要他唱什麼,就問他有什麼喜歡的歌曲?李奧當場引吭高唱片中主題曲《獅子今夜駕崩了》(Le lion est mort ce soir,即電影法文片名)。於是,片名與歌名就此定了下來。
導演問李奧先生想演什麼角色,李奧回,盡量單純,一個老人就好。李奧年逾古稀,導演也經歷健康問題,再加上李奧剛演完Albert Serra執導的《路易十四之死》,對演出片中身陷病榻的瀕死國王感到苦惱,兩人將生命經驗反芻於電影,因而捏塑出李奧在《獅子徹夜未眠》的角色形象——不知如何演死亡的資深演員。然而李奧先生強調,這部片與其說在探討死亡,不如說要探討活著,藉死亡來討論活著。因此影片調性不該灰暗,雖然討論的課題有死亡,但電影本身要朝氣蓬勃地活著。
諏訪導演非常同意李奧的想法。恰好,他這幾年辦過一些給6到12歲小學生參加的三天電影工作坊,讓他們自己討論、拍攝、剪輯、後製出一部片。導演覺得跟小孩一起拍電影很有趣,可是又不想只是讓小孩單純演戲,因此就安排他們也在電影裡拍一部電影。於是,李奧在片中碰上一群想拍鬼片的小孩。在他們眼裡,李奧是個老番癲,甚至想指導他演戲!一條是苦思愛與死的老演員,一條是拍攝技術粗糙,不時爭吵,卻又鬧得活力充沛的孩子們,雙線構成個人生命與電影的生死對仗。
即興不即興、職業非職業
雖云即興,但諏訪導演並非完全沒有腳本,應該說相對不依賴。演員演出並非完全沒有設定,戲的走向、人物情緒都已跟演員充分討論定出,但對白是完全讓演員現場發揮。要讓他們在充分理解角色後,用自己的口吻跟語言,說出角色的心情,用導演的話來說是「演出真實人生的感覺」。設定好發生情境後,該怎麼用攝影機來捕捉?諏訪導演說,像《獅子徹夜未眠》的小孩其實會亂動一通,但他不會管太多細節,著重影像的整體感受,適度運用框外空間,此堅持可見於他所有作品。
導演常以職業演員為主角,除了李奧,還包括《愛情二重奏》的西島秀俊、《二分之一的母親》的三浦友和與渡邊真起子、《廣島別戀》的碧翠絲黛兒、《現代離婚故事》的華薇莉泰德奇與布魯諾托德西尼。但也常出現可能是第一次演戲的小孩,如《二分之一的母親》、《獅子徹夜未眠》,《由紀與妮娜》的小女孩甚至有極吃重的戲份。
對他來說,職業演員與非職業演員有差別嗎?
導演表示,他在執導時不會特別意識這個差別,這對他來說不是特別大的問題。但他確實覺得在小孩演員跟大人演員身上,所要發掘出來的感覺是不同的。他認為,很多童星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他們的表現方式像大人。例如要他們演悲傷,小孩原先可能只想坐在那邊不說話,但大人要求他們多一點,小孩可能哭了,就得到大人稱讚,進而認為悲傷應該是這樣,慢慢地,小孩把演戲變成一個職業,可是他們演出來的是大人要的東西。導演不希望他電影裡的小孩演員變這樣,只要呈現他們感受得到的悲傷即可,觀眾看不明白也無所謂。
儘管諏訪導演以即興著稱,但《獅子徹夜未眠》其實有一部分寫好對白。李奧先生一開始跟導演要求全部即興,可是拍到中途他就累了,要導演幫他寫一些台詞。可是導演不太願意,覺得不擅長也不自然。後來想起看過李奧父親Pierre Léaud撰寫跟演出的一齣雙人男女舞台劇《Fugue en Mineur》,問李奧有沒有劇本,就把裡頭適合的台詞原封不動搬到電影裡。因此,李奧在片中說的台詞,其實是他父親以前寫跟說過的。
沒有所謂「理想的電影」,唯有迎向一切未知的包容
論及諏訪敦彥,幾乎無一例外會提法國新浪潮。諏訪導演表示,的確深受法國新浪潮啟發,特別是在創作階段,不寫對白,大量即興,自由發揮,尊重現場創造出來的成果,「彷彿新浪潮對我說,你要尊重現場的感覺」。
然而,當他後來實際去法國拍片,發現很多人都在講劇本、對白,就覺得很困惑,法國不是有新浪潮嗎?當年不是很流行現場即興嗎?後來慢慢明白,或許現在無論在哪裡拍片,劇本都是有必要的。對一些電影工作者來說,有劇本也比較能讓演員好好發揮。但他依然堅持自我,現場至上。
訪談尾聲,好奇對導演來說,什麼是「理想的電影」呢?
諏訪導演回答,他不認為有所謂「理想的電影」,如果電影被侷限在一個人的腦袋裡,就太受限了。一個人的想像是有限的,當你把你的概念傳達給別人,別人也有他自己的想像,可以回饋給你超出原先理解之外的事物。這樣的創作,對他或許是一個理想的電影,比如《獅子徹夜未眠》裡,小孩或李奧突然做了什麼讓他意外的事,他反而覺得很好。
他接著說:「如果真的要問我,什麼是理想的電影?就是對於在現場發生的任何未知,超出導演自己想像之外的,給予它們包容,永遠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樣的作品的誕生,對我或許是理想的電影。」
他再舉一例。有一位法國小說家告訴他,小說有兩種:一種是古典的,如巴爾扎克,作家是全知的,他寫小說,是因為他什麼都知道了,想告訴你;另一種像卡謬,他在寫小時時是處於未知。諏訪導演認為,電影比較像卡謬,你不能說什麼事你都知道了,這樣就沒有任何意外的感覺了。假使要拍的一切都控制得非常嚴密,非常之好,對他而言反而不有趣了。有些想像不到的未知,他也認為是比較現代的拍電影態度。
迎向未知,尊重現場,諏訪敦彥這位日本導演,或許有意無意地,接起了法國新浪潮的即興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