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金馬影展 │ 慢出自己的一條空山異路:《空山異客》導演楊恒訪問
2017-11-20

1119_楊恒_影人沙龍  1119_楊恒_影人沙龍 

文 / 朱孟瑾

沙龍攝影 / 張國耀

時間:2017年11月19日

地點:台北西門町意舍酒店

今年金馬影展放映中國獨立導演楊恒的新作《空山異客》,講述一名中年男人返鄉,困囿於山林間的故事。影片台詞簡省、景別開闊,在不同場景間營造空山遊蕩的悠長時間感與豐富意象。如此獨特的影像風格,不免勾起我們對導演創作思路的好奇。

 

邀請觀眾參與電影

訪談過程中,楊恒導演首先表明,當初拍完前作《那片湖水》後,就決定下部片要去山裡面拍,加上隨著自己步入中年的心境變化,想說一個「中年男子返鄉卻成了故鄉的異鄉客」的故事,兩者結合,化作《空山異客》。

此外,導演提及自己過去三部電影都帶有成長議題,關注角色個人經歷,如今《空山異客》除了主題轉向返鄉與回望,還有一項區別,是他有意識的想關注外在環境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像是一個人的生長環境對他造成的影響。因此,片子以男主角老六為軸,再向外延伸,拓及與他過去生活交集的人與物,進而延展到身處的空間。

有趣的是,當楊恒有意識的建立起角色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時,卻又有意識的削減敘事痕跡,讓每個角色就像早已有自己的生活一般,彼此間的連繫與線索若有還無,毋需多說。兩種意識看似矛盾,透露著導演不一樣的思維,他說:「我覺得觀眾應該參與到電影裡面,用自己的生活經驗補充和想像」,他相信許多人事的經歷具有普世性,儘管有些情節在電影後期製作中削掉,卻不是沒有理由的剪去,而是相信不用說白,觀眾仍可感覺到。

 

留白的慢美學

從劇本撰寫到影像成形、剪輯挑揀的抉擇過程,正如偕同受訪的製片閉善益所言,可以明顯感覺到楊恒有一套自己的美學態度。當我們進一步詢問導演如何摸索出這套電影風格的過程時,他回答身為一個創作者,是用直覺和看待世界的習慣來下判斷。這回答或許抽象簡略,但隨著訪談更加深入,不同面向的提問與答案舉例往返,確實始終環繞著導演看待世界的習慣,而這又回扣到他所關注的環境與人之間的關係。

楊恒以中國繪畫的留白與山水畫為例,說明空間展現的是大片留白與山景,人物十分渺小,但透過長久時間凝視,卻可以引領觀看者思考和進入空間。他將這樣的概念轉換到電影,因此片中有很多細節,需要時間積累才會注意到,像是畫面中的光影變化、飛行的鳥、波動的水紋,它們與情節無關,卻是導演偏好的美學,也唯有在電影院才能感受到,對他而言這才是電影感。此時導演亦笑稱自己的電影緩慢,但笑容也展現他對時間與空間的堅持,他強調一個作者應該誠實表達他的美學態度,不必求所有人都理解。

另一個關於楊恒獨特電影認知的有趣例子,是他喜歡一個人看電影,不太喜歡在很多人的地方看。因為小時候看電影的情境是一群孩子在空盪的空間裡,不那麼專注於故事情節,有時只以「瞥一眼」的方式看,他說:「電影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在講故事,而是一種慢的情境。」

 

心靈空間的營造

導演如此重視影像空間,是如何與近期連兩年提名金馬獎的攝影師呂松野展開合作?一問之下,竟然也是對影像的直覺促成。導演解釋,當初製片讓他看一些作品的片段,他憑著直覺,特別喜歡《塔洛》理髮店場景的構圖和《八月》游泳池處理人物的感覺,沒想到都是呂松野拍的。他認為呂松野面對不同風格的兩部片,能夠掌控畫面,駕馭適宜,很有可塑性,事實證明,呂松野對《空山異客》起了關鍵影響。

舉例來說,當楊恒希望在寬廣的場景移動鏡頭時,面對演員走位、時間與意象經營的調度難題,是呂松野提議,攝影機不一定要跟著演員的走位而移動,可以是自主性的移動,造就了本片大量運用搖鏡開展視覺的形式,舒服悠緩,宛如展卷。

除了鏡頭呈現空間的方式外,導演身為靜態攝影師,本身就很注重畫面意義,在構思每場戲時,是先找好符合他理想氣質的場景,再來決定畫面構圖和鏡位。片中老六與舊情人么妹重聚的戲,背景的水庫是他之前拍《那片湖水》時戡過的景,但他當時沒採用,留到《空山異客》才用,讓湖水給予兩人的愛情一種溫暖、傷感的靈性。

片中無所不在的電線桿,或是全片唯一在鎮上的場景,導演都採取風格化的構圖和形式,讓場景脫離寫實,遁入另一層次。唯一的鎮上場景,是主角好友張杰到鎮上召妓的狹窄房間,對比其他自然或鄉下場景的空曠感,成為與「鄉」對應的強烈「城」之縮影。而這個空間內閃爍突兀的藍光,則將人物內心的迷茫,大片撲向觀眾。

於是,山不只是山,水不只是水,房間不只是房間,依照楊恒心中的意象,營造成心靈的空間,來表現中國當代狀態。

 

慢出自己的路

詢問導演,《空山異客》最一開始進入腦海的影像是什麼?他思考片刻後,回答是一個人在路上走動的影像。他認為走動本身就具備影像感,同時又可以抽象理解為:人在這一生中從一個點走到另一個點的狀態。

從寫實的人物走動到抽象的生命狀態比喻,從客觀景象到導演主觀意識的電影感受,恰恰映照《空山異客》無論從故事情節、影像風格,乃至在虛實之際似是又非的高度詮釋可能,皆努力闢設著,楊恒試圖邀請、容納觀眾參與進來的思考空間。

訪談結束後,與製片閉善益聊天,得知他們此次金馬行,也有參加創投。面對創投緊鑼密鼓的提案馬拉松,導演低調不張揚,也自承不善交流的性格,以及他與性格相襯的內斂電影風格,製片推起來會很辛苦吧?閉善益笑稱是。笑容背後,藏著苦澀。然而他又強調,他們成本不大,沒必要拿到很多錢,重點是覓得伯樂。一如電影片名從《山鬼》改成《空山異客》,原先的片名或許能「騙」到以為是鬼片的投資方,但若對電影理念不合,又有何用?只是浪費彼此時間。

在近年熱鬧喧囂的華語電影圈裡,楊恒及其創作夥伴們,或許是這片巨大繽紛圖景裡一個微小、緩慢的身影,卻也以他們堅持的步履,走出一條自己的空山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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