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孟賢

編輯／謝佳錦

攝影／桑道仁

以《宿怨》（Hereditary，2018）、《仲夏魘》（Midsommar，2019）、《寶可噩夢》（Beau Is Afraid，2023）等作品深受恐怖片影迷們推崇的A24名導亞瑞阿斯特（Ari ASTER），帶著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的新片《瘋狂小鎮愛丁頓》（Eddington），首度來台參與金馬影展。他說自己一直是台灣電影的粉絲，很喜歡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蔡明亮導演的《河流》以及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因此特別在台停留多日，享受美食、體驗夜市文化之餘，也爬了象山。經歷首場映後QA後，他更對金馬影展的觀眾印象深刻，認為影迷們都很瞭解《瘋狂小鎮愛丁頓》與自己先前的作品，能提出獨到見解。

談到《瘋狂小鎮愛丁頓》的創作起源，亞瑞阿斯特表示想拍一部關於美國人如何面對COVID-19的電影。起初他猶豫是否該虛構一種病毒作為隱喻，但後來決定放膽直視現實，甚至直接穿插真實新聞片段。他認為，雖然現在早已過了封城階段，但我們仍生活在疫情的後續效應中。

另外，疫情剛開始於美國肆虐的2020年，正好是「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鼎沸、參與者最群情激憤的時期，雖然身為白人創作者，探討少數族裔議題確實有些綁手綁腳，但若刻意迴避又顯得膽怯，最終他決定與社會現況直球對決。「美國社會現在非常失控，對立十分嚴重」，提及同溫層極化、不同立場群眾難以溝通的當前現象，亞瑞阿斯特不禁感嘆：「政治領袖不應該持續激起對立，但顯然他們並沒有打算停手。」

亞瑞阿斯特在新墨西哥州度過青少年時期，一直想拍攝關於家鄉的電影，將這片土地美麗且複雜的面貌呈現給觀眾。這次總算如願，透過虛構出「愛丁頓」這座小鎮，他得以用不同角度重新凝視、發掘家鄉。至於本片對「西部片」類型的挪用，他認為西部片永遠在變化。最原始的西部片是關於美國的創建，以及英雄如何開疆闢土、建立國家；而「修正主義式」西部片（Revisionist Western）通常會打破英雄迷思，藉類型敘事映照拍攝當下的社會現實。當下的美國，正面臨舊體制的崩解與新體制的建立，彷彿也在歷經「重新建國」，因此西部片成為適合挪用的類型，而亞瑞阿斯特更以當代情境更新，角色情境不只是西部小鎮還包括網路，手上不只有槍還多了手機，藉此探討社群文化亂象。

繼《寶可噩夢》後，亞瑞阿斯特於本片再度與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合作。他表示瓦昆與自己有相近的工作態度，面對表演時認真嚴肅，又能保持一定的幽默感。對於片中全裸的大尺度戲碼，這位奧斯卡影帝毫不避諱、欣然接受。亞瑞阿斯特與片中另一位影后艾瑪史東（Emma Stone）亦頗有淵源，他正是艾瑪今年主演的另一部新片《暴蜂尼亞》（Bugonia）的監製，甚至比本片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更早加入團隊，並參與劇本開發。亞瑞阿斯特原本想自己執導《暴蜂尼亞》，但因手上正在進行《瘋狂小鎮愛丁頓》，不想同時創作兩部題材類似的作品，便將計畫交給尤格藍西莫接手。計畫順利轉交，他的任務也告一段落，因此未前往《暴蜂尼亞》拍攝現場。

《瘋狂小鎮愛丁頓》中充斥著手機及電腦螢幕畫面，瓦昆菲尼克斯飾演的警長有很嚴重的網路焦慮症。亞瑞阿斯特認為，網路本身的發展有正面也有負面，但若是網路加上社群，一切就會變得很可怕。他本人會滑社群媒體，但很少發文，瀏覽社群主要是為了觀察當今網路生態有多糟糕。

身為在短影音盛行的時代持續拍攝長片的電影創作者，他仍覺得在大銀幕觀賞電影是比較好的體驗方式，因為人們必須全程待在座位上，靜下心來、保持專注、認真思考，主動參與銀幕中發生的種種。相較之下，滑手機、上網等行為，則是被動地接受訊息，不太需要思考。「過去的觀眾比較有辦法專心，但在社群影響之下，每個人能專心的時間愈來愈短。」他也延伸到當今的影迷文化，憂心人們似乎是為了打卡、標榜「我是喜歡電影的人」才看電影。他以電影社群平台「Letterboxd」為例，儘管這已經是比較好的App，至少上面集結了很多愛看電影的人，但似乎依然有些人是把電影藝術當成彰顯個人觀點、經營個人品牌的工具，而非單純地感受藝術。

從《宿怨》、《仲夏魘》、《寶可噩夢》再到《瘋狂小鎮愛丁頓》，亞瑞阿斯特作品中的恐怖魔幻成分逐漸降低，但「焦慮」始終是他的創作底色。他坦言自己是一個焦慮的人，電影是他抒發焦慮的方式。被問到塑造焦慮角色有何訣竅？他笑稱沒有客觀技巧，因為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他的內心投射。展望未來，他不為自己設限，各種類型都想嘗試。儘管從作品到本人，我們都能察覺他對世界懷抱的種種憂慮，大至美國政治、網路生態以及影迷文化，小至片中角色原生家庭的愛與恐懼皆然。所幸在被不安填滿的人生中，亞瑞阿斯特始終擁有「創作」這個最有力的出口，並將種種壓抑的感受，轉化成一部部值得我們期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