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金馬影展 │讓觀眾在觀影時「打架」:《同一條船下》導演張明右訪問
2025-11-13

文/黃以誠

編輯/謝佳錦

攝影/桑道仁

 

「司法的大船下,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繼2024年的紀錄短片《同一條船上》透過動畫描繪下2009年「東港運毒案」的受冤者林進龍、林家宇父子,勾勒出一家人「同在一條船上」的意象後,導演張明右再於2025年金馬影展世界首映其紀錄長片《同一條船下》,將鏡頭轉向同為東港運毒案的另一位受冤者陳火盛。

 

「我想藉由像陳火盛這樣的受冤者,把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拿出來看,讓每個人都能套在自己身上去思考,如果有一天是我們碰到冤案,我們的生命會像陳火盛一樣受到怎樣的影響?他的任何事情都是被選擇的。那種無力感就像有人很痛苦時我們會告訴他振作就好,但有些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它發生了就是會面臨如此無能為力的處境。」

 

張明右並未讓「無能為力的處境」只停留在受冤者本身,而是將視野上升到司法面對冤案的困境,並透過多位立場不同的受訪者與大量訪談,將大眾對「司法」的疑惑與偏見,打造成一齣猶如法庭劇精彩的正反攻防。而這樣的形式選擇,只為了讓觀眾能夠「願意理解」。

 

「從《從那天起 我們開始哭泣》(2022)拍攝到《同一條船下》,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讓不了解冤案或司法的觀眾,能夠且願意閱讀下去?我覺得就是要把大家的疑問拿出來,盡我能力所及為觀眾對司法的認識打底與解惑,好讓觀眾認知到其實司法並不完全如我們想像的樣子。因為可能大多的人根本不知道司法真正是怎麼運作的,光是你路上隨便找一個人,他可能都不知道法官袍是什麼顏色,而法官、檢察官、辯護人又分別站在法庭上哪個位置,就算我們求學時曾經考過,也都會忘掉。反倒是生活中的新聞、標題,甚至是留言,成了我們對某些司法案件的認定。

 

為了更通俗且流暢地吸引觀眾看完,能對司法系統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我願意把一些藝術性給犧牲掉。藉由這些大量的對話,不僅讓我理解他們(受訪者)真正在想什麼,也會勾出那些很扎實或很有力道的語句,成為剪輯在正片中可以說服我與觀眾的Punchline(金句)。 所以我特別在意如何設計訪綱,除了我的版本通常與被攝者收到的不同外,對於如何設計訪綱提問的先後順序與起承轉合更是我在意的點,因為那會影響到我知道你什麼時候會講什麼、會有什麼情緒。

 

當今這個世代,越來越多人拍紀錄片不太愛用訪談,但我其實很喜歡用,因為我所拍攝的這些人,他們都是這些案件的主角,但他們的聲音卻長時間在鎂光燈下被忽略。當我今天有能力拍他們,我應該讓他們暢所欲言,去說他們想說的話。」

 

除了對訪談的梳理,張明右也強調提升「製作品質」對觀眾感受一部紀錄片的重要:「我當時對標的作品,更多是像Netflix上面向大眾的司法紀錄片。不想讓大家覺得好像紀錄片在影院中經常是『破破爛爛』的。在還沒拍攝前我就與攝影師黃泰誠溝通此事,當時他還沒有紀錄片的經驗,但我希望能把他過往拍攝劇情電影那些好的品質帶進這部紀錄片中。在聲音設計上,混音師康銪倫也花了許多心力,自己到漁港等現場收了好幾天的聲音並重新配上畫面。像是開場冷凍魚被拖行的場景,便是藉著影像與聲音的細膩烘托,才將無論本地或外籍討海人共有的心境籠罩著觀眾。」

 

問及本片如此用心降低觀影門檻、提升製作品質,最終極想讓觀眾「理解」到的是什麼?沒想到,張明右竟然希望觀眾在觀影時腦中「打架」。

 

「因為在看紀錄片時,我們很常習慣性地帶入、認同某些角色,但在這部片我想挑戰大家的是,你喜歡的人會講一些跟你價值觀有背離的事,而你不喜歡的人其實有時會講出很正確的話。比如,片中陳火盛的獄友,他講出的很多話都是一般民眾真正會有的疑問,但你會不會因為他是一個帶罪之身,所以覺得他說的話可信度可能有問題?或者像很多人都是帶著『冤案』的前提來看這部片,但當我在片中告訴你陳火盛其實是有前科的,而且還跟運毒有關,我相信就會讓一些觀眾產生疑問與動搖。

 

我就是故意想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與自己的價值觀或某種刻板印象打架,然後我再重塑一些新的價值觀,繼續挑戰觀眾可能有的偏見。紀錄片的觀點本來就很多重,如果我只是要一種答案,那我根本不需要那麼多受訪者在片中出現,我只要從全片第一秒到最後一秒,反覆告訴你『這些冤案就是不對的』就好了。但我希望的是,能讓觀眾在這場『打架』的觀影過程之後,激起他們主動去找片中這些人在做什麼、這些冤案究竟是什麼等等,而不是創作者來告訴你他很懂什麼,這是我覺得無關乎劇情片、紀錄片都應該被提倡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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