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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金馬影展 │不穿襪子的女人,與不繫鞋帶的男人:《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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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2 |
文/華疌
編輯/謝佳錦
攝影/林軒朗
這是石川慶第三次來到金馬影展。與前兩次不同,今年他有點訝異,自己似乎變成名人——在飯店遇到影迷請他簽名,早上一次,晚上又一次。
導演新作《群山淡景》入圍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由日本、英國、波蘭跨國合製,改編自石黑一雄1982年出版的首部小說。用石川慶的話形容,這是一部關於祖父祖母那輩人,在二戰後努力獲取新價值觀的故事。與當代思潮緊密連結的電影立意,源自監製石黑一雄的建議。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前人試過改編,劇本都寫好了,卻未能順利推進,只因大多非常聚焦於被爆者問題。原爆是原著重點,但又不止於此,寫於戰後40年,還受到新興的女性主義、移民、多樣性等觀念影響。而今,終戰80年,進行電影改編,若仍侷限於核爆,導演略感勉強與不合時宜。經由石黑一雄點撥,議題擴展至近似第四波女性主義強調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性別和種族、階級、外來者、少數者等相互影響,每個人都可能處於被壓迫、歧視、邊緣化的位置,電影的共鳴與受眾也將更加寬廣——觸及全球普遍問題,不只日本人,全世界觀眾都能感同身受,包括導演,也在這個改編方向中,照見自己。

1952年的困擾與壓抑,譬如女性無法實現夢想,時至1982或2025年,仍是女性面臨的掙扎。那種近乎代際創傷般在母女間一代又一代傳遞的,不自由、不安全、悶悶不樂感,具體是什麼?
小說由「不可靠敘事者」悅子的獨白構成。為使更多年輕觀眾產生代入感,電影將敘事視角改為小女兒妮姬,並新增妮姬是作家、撰寫家族回憶等設定,希望通過這位「可靠敘事者」的主動探尋,帶領觀眾進入終戰後7年的神祕長崎。藉由錄音機與大銀幕,悅子的回憶謎團被聽見和看見,其中亦虛亦實的模糊感,因聲影定格,化為結局的確定性——如此意圖明確的收尾,也徵得石黑一雄首肯。
為拉進新世代與80和50年代的距離,選角也需讓現代人有共感。導演覺得,廣瀨鈴兼具偶像光環與演技實力,是擔綱主演的最佳人選。二階堂富美(飾佐知子)、吉田羊(飾老年悅子),及經由試鏡選出、現居英國的日本混血兒卡米拉愛子(飾妮姬),與飾演青年悅子的廣瀨鈴,四位女性之間,流轉著某種共通感。
懷抱相似問題,跨越時代和地點,四位女性彷若重疊與連結,有觀眾在妮姬身上看見青年悅子的處境,或在老年悅子臉上察覺青年時的神韻。要營造兩代角色之間,雖無對手戲卻自然溝通的觀感,非常考驗表演和導演功力。
石川慶分享,此次拍攝採不同以往的導演方式,請主演們盡量共享與共鳴彼此角色。人物層面,如新增妮姬意外懷孕,與50年代同樣懷孕的悅子相互呼應。實務層面,先拍50年代的長崎,後拍80年代的英國,導演請吉田羊觀看初剪素材,仔細揣摩青年悅子的動作與細節。如電影開篇,英國悅子做鹹派的姿勢,與長崎悅子做便當的身影,似有關連。拍攝現場,導演與吉田羊常邊看素材邊討論,「啊,長崎有這些內容呢,那我們現在會不會也發生類似事情呢」,如此,建構起青年與老年時期,既雷同又不同的悅子樣貌。
此外,導演提及,原著小說幾乎沒寫原子彈,但對比1982年,電影改編當下距核爆又再經40年,為填補這段時間空白,讓觀眾易於理解,導演選擇在片中,明確、多次提到原子彈與核輻射的影響,以及人們心裡留下的陰影與殘響。母女間的代際傷痕,部分源於核爆與戰爭問題,部分源於女性的婚姻情感和生育壓力,兩者相互映照,也更能傳達導演期待觀眾接收到的,電影核心議題與關懷。
不論國族與性別,希望每位觀眾,都能在片中望見,某部分自己。

以下涉及劇情內容,請斟酌閱讀。
日文/英文
導演覺得,每次和觀眾互動,都能收穫有趣解讀。這次在金馬,有觀眾問,英國的悅子和妮姬,大多使用英文交流,但為何偶有日文?比如吃飯前說「いただきます」(我開動了),合力搬楓樹時說「いち、に、さん」(1、2、3),導演坦言,這些日常對白,確實是改編時新增的。
《群山淡景》原為石黑一雄在倫敦、用英文書寫的日本故事,小說沒有出現日文。但導演經由田調發現,移民英國的日本家庭,雖主要說英語,但在拿東西、做出瞬間反應或親子吵架時,仍會日語脫口而出。親眼見到這些移民樣貌,幫助導演更真實地塑造角色和故事。
出席影展映後交流,對比東西方觀眾反饋,石川慶明顯感受到,日本或台灣,較少提及移民話題,但在歐洲,不少觀眾生長於移民家庭,將這部電影視為非常個人的故事,與自身處境極其接近。例如有位觀眾的上一代或上上代,從阿爾及利亞移民來此,但關於父母或祖輩為何離開家鄉,他也不太了解。
在歐洲,還有觀眾聯想電影《親愛的陌生人》(All of Us Strangers,2023),認為長崎的戲份,除了悅子還活著,其他角色都是亡魂,死於原子彈和核輻射。這樣的視角,導演從未想過,謝謝觀眾們,總能提供一些新鮮的觀點。
電影片尾選用英國樂隊New Order〈Ceremony〉(1981),這首歌的創作背景和歌詞,包含悼念亡者、面對失去與傷痛等意涵,與本片內容高度契合。導演表示,希望藉由80年代年輕化的音樂,增加片中流行元素,貼近現代感。
百合/亡者
《群山淡景》片中,多次出現百合花,比如佐知子收拾行李那晚,桌上綻放六朵百合,而在英國悅子家中,也用舊時調味罐插著百合,這些細節,都是導演的特別設計。不論東方或西方文化,百合花有悼念亡者的意涵,長崎原爆者墓地,時至今日,墓前也常擺滿百合。石川慶感性說道,「不知為何,這些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關於景子這個角色,是電影非常重要的主題,也是非常沉痛的存在。導演改編時,特別加強景子的身分認同問題——從小在日本成長、慣用日語,移民英國後,重新學習外語,在學校也不受歡迎,一系列難題,造成景子的身分困擾。而大女兒景子的狀態和悲劇,也變成悅子的心結,她陷入自責、反芻往事,終日悶悶不樂。但小女兒妮姬不一樣,她出生在英國,英文就是她的母語。導演對照石黑一雄及其兄弟的情況,何時去到英國,真的大大影響他們後來的人生境遇。
「America is a far better place for a young girl to grow up. Out there, she could do all kinds of things with her life…… Japan is no place for a girl. What can she look forward to here?」——A Pale View of Hills,1982,P170
原著和電影裡,佐知子多次對悅子解釋,如果移民美國,女兒萬里子將變得更快樂,開啟更多可能,她可以成為職業女性、藝術家或電影明星,不必被家庭和孩子束縛,不會遇到禁止她學英文的日本丈夫──佐知子深知,夢想被婚育折斷的疼痛,希望帶著萬里子,盡快逃離這片不宜女性生長的男性封地。然而,跑到美國或英國,一切就會變好嗎?從女性變為外來者,卸下父權的枷鎖,又將背負移民的烙印?
1950年代悅子與佐知子的關係,導演分析,原著雖刻意保持模糊,但筆觸仍帶著某種意圖,這樣曖昧的手法,深具文學性。改編電影,調整為妮姬視角敘事,結尾需呈現妮姬的具體發現——為何悅子移民英國後仍在思考,到底選擇哪邊才是對的(離開或留下),這30年她苦惱和壓抑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導演表示,在佐知子身上,或許可以看見這些問題的框架與線索。
但,導演也不想將兩位同時代女性完全畫上等號,刻意保持讓觀眾思考的平衡,留有詮釋空間——諸位覺得,80年代的悅子,看似偏向50年代的悅子那邊,或佐知子那邊呢?
襪子/女子
石川慶承認,自己很喜歡拍手或腳的特寫,前作也出現不少類似畫面,這些身體部位很迷人。他開玩笑說:「片場時間有限,手和腳很容易拍喔,方便快捷。」《群山淡景》片中,長崎的悅子、佐知子都光著腳,男人們都穿著襪子,而到了英國,妮姬穿著襪子。在長崎家中,二郎(悅子丈夫)要求妻子蹲下幫他繫鞋帶,而緒方先生(悅子公公)自己繫鞋帶,這些都是導演有意呈現的,極其耐人尋味的細節。
映後QA有觀眾提到,悅子和緒方先生,似有特殊情誼——她兩次給緒方先生做歐姆蛋便當,比起與丈夫二郎相處時的拘謹,悅子面對緒方先生時更加放鬆。導演稱讚,觀眾能感受到電影的潛文本,他很開心。雖未明確表現這種對比與反差,但悅子和緒方先生確實存在前續連結。片中,悅子說:「那時和現在不一樣。」那時,悅子仍為老師,緒方仍任校長,戰爭爆發,悅子逃到緒方家避難,同住一個屋簷下。現在,悅子與緒方之間微妙的氛圍,也影響著二郎對妻子和父親的態度。但為避免偏離劇情主軸,悅子與緒方的關係,導演並未過多著墨。
石黑一雄對劇本深有研究,近年也完成《倫敦生之慾》(Living,2022)電影改編。《群山淡景》劇本撰寫過程中,石黑一雄給了很多專業且精確的建議。石川慶分享,原本規劃暗示車諾比核洩漏事件,後來改成格林漢姆女性和平營(Greenham Common Women's Peace Camp)的反核運動,這是石黑一雄的想法,女性主義與社會運動有著密切連結。
此外,石黑一雄提議,與其從倫敦開場,也許觀眾更想先看到長崎吧。「他跳脫原著作者視角,從影像層面,想像觀眾期待看到的電影內容。」石川慶十分敬佩石黑一雄先生。
現實/記憶
石黑一雄的作品,因存在不可靠的敘述者,總有一種神祕、懸疑的氛圍。電影拍攝時,導演也和攝影、美術、造型等主創討論,希望加入這種神祕感。特別在1950年代,電影呈現的並非歷史中的長崎,而是悅子記憶中的長崎。
導演和團隊參考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的電影,了解50年代的環境和女性樣貌,但不想與這些經典之作產生太多關聯。「如果只是依循小津導演的世界觀來呈現那個年代,我大概就不會拍這部電影了吧。」
石黑一雄用英文書寫戰後的日本,還將神祕性代入故事,導演覺得,這種組合非常吸引人。所以,刻意在長崎的部分,呈現一些非寫實的感覺,並為後續拍攝這個年代的創作者,開啟一扇新的大門。
石川慶坦言,《群山淡景》是一部具有時代性的小說,改編過程也面臨很大壓力,但懷著挑戰者的心態,盡力做好。原著用80年代視角回看50年代,覺得日本女性備受壓迫,如今,站在2020年代再回看,仍有共通感。導演強調,同樣的本質問題,似乎完全沒有得到解決。
「所以,這個故事依然當代,並不會讓觀眾覺得陳舊或過時,涉及的反核、女性、移民、多樣性等問題,仍值得大家持續討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