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1 月 19 日〈三〉16:45《空氣人形》放映結束後

地點：MUVIE CINEMAS TITAN

講者：演員｜裴斗娜

主持人：導演｜林書宇

口譯：林婉瑂

文字記錄：陳家儀

攝影：康志豪

 

林書宇：大家好，謝謝你們今天來金馬影展看《空氣人形》，我好奇有多少人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第一次看的人請舉手。哇！滿多的欸，真羨慕你們第一次就是在泰坦廳看是枝裕和導演這麼精彩的作品。廢話不多說，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林書宇，歡迎你們期待已久的裴斗娜進場。在一開始，先讓裴斗娜跟大家拍一張大合照。

 

裴斗娜：你好。（中文）非常高興見到大家，很感謝大家今天來看《空氣人形》，我總算有機會來到台灣跟大家見面，這是我第一次來台灣。

 

林書宇：剛剛播映完《空氣人形》，我們現在有一個小時可以跟裴斗娜對談，前面會聚焦在《空氣人形》，之後再聊裴斗娜的其它作品，如果有我沒問到的問題，等一下會留一些時間給觀眾發問。想請問第一次接到《空氣人形》邀請的時候，妳看完劇本的第一個感想是什麼？妳還記得嗎？

 

裴斗娜：當然記得，我曾經看過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我真的非常喜歡，但我後來發現《空氣人形》有一些需要裸露身體的鏡頭，當時我非常年輕嘛，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心想「真的要脫嗎？」有點小擔心，但是又很開心有這個機會，心情錯縱複雜。

 

林書宇：當時《空氣人形》上映後，妳在滿多訪問都有說到拍攝《空氣人形》是一次非常開心的回憶，為什麼妳對這部片的拍攝這麼印象深刻？

 

裴斗娜：我身為演員，現在已經出道 20 多年了，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拍攝，我們都很清楚現場拍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有條件都非常完美的情況很少。拍攝《空氣人形》的時候，所有人都很積極，全力以赴，互幫互助，劇本很棒，導演非常幫忙，演員非常友善，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很難得看到一個作品可以每個條件都面面俱到。剛剛提到現場拍攝會有很多困難，但是《空氣人形》是我有記憶以來少數拍攝過程非常幸福的一部作品，因為導演非常專注，他想把這個作品做到最好，所以我也很樂在其中，想把它做到最好。

 

林書宇：《空氣人形》的攝影師李屏賓也在現場，賓哥坐在哪裡？喔，我們的李屏賓大師坐在那邊。賓哥也是金馬執委會的主席，謝謝賓哥一直以來對我們的支持。那我們要不要聊一下賓哥？滿多年前了，妳有跟賓哥合作的回憶嗎？

 

裴斗娜：說實在的，那個時候很神奇地，我覺得我跟李老師有一種⋯⋯我不知道怎麼講，惺惺相惜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大家可以想一下，我們在日本拍攝，周圍所有人都是日本人，演員、導演都是日本人，只有我跟李老師兩個是外國人，我那時候日語不太好，沒有機會跟大家溝通，我有一種我是圈外人的感覺，也因為這樣，我覺得我跟李老師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大家看了《空氣人形》應該有發現拍攝的房間不是很寬敞，但是李老師非常高，所以他在拍攝的時候很辛苦，他必須縮著他的身子，跟著畫面調動他的攝影機，為了要打造出最好的畫面，他真的一直把身子縮在那邊，模樣很認真，讓我非常印象深刻。

 

林書宇：賓哥，那你們在⋯⋯跟你聊起天來了（笑）你們在現場是有回放的嗎？因為是拍底片，但是有 Video Assist 嗎？

 

李屏賓：那個時候回放的螢幕非常小，畫質很差，幾乎沒有功能。

 

林書宇：哈哈哈。那裴斗娜妳會去看回放嗎？

 

裴斗娜：在韓國，導演、演員、工作人員們都各自有自己的回放可以看，演員看一下自己的演技可不可以，妝髮人員看一下妝髮是不是一切順利等等，我們透過這樣的方式把自己的部分做好。但日本不一樣，日本只有導演才有小小的螢幕可以看，所以拍《空氣人形》的時候，是枝裕和導演看著小小的螢幕，做了所有判斷，例如看我們的演技是否 ok，如果他說 ok，我們就沒問題；如果他說不 ok，就再拍一次，所有的責任和判斷都交給導演。拍《琳達！琳達！》也一樣，演員看不到回放，自從有那幾次經驗之後，我自己也都不看回放了。台灣呢？

 

林書宇：台灣現在也是各個職位都有回放可以看，因為訊號是數位的，可以直接傳出去，工作人員自己的手機就可以接收無線訊號看畫面，各個部門也一樣會去確認，但是通常導演都不太喜歡演員看回放啦。

 

裴斗娜：因為如果演員一個個都來看回放的話很花時間。

 

林書宇：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導演總是希望演員不要這麼有自我意識他被拍，總是希望演員可以忘記攝影機，只投入在角色裡面，甚至有些演員看回放，他們看的重點會是妝髮，導演會覺得這挺煩的，所以一樣，導演也不喜歡經紀人看回放。

 

裴斗娜：我覺得把所有判斷交給導演是一個比較好、比較合理的方式，我也比較習慣這樣，但我最近發現有一些導演也希望演員能自己去確認一下畫面，等於稍微分擔一些責任，所以我也要慢慢培養透過確認畫面改進自己的能力。

 

 

 

林書宇：我們剛剛聊到「演技」，一個角色的眼神是很難假裝的，像我們成年了以後，我們的眼神就不像孩子那般純真，但是剛剛大家看到《空氣人形》裡面裴斗娜詮釋的小望這個角色，她回到純真的過程非常漂亮，隨著電影一步一步往後發展，她的肢體和眼神，也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有「人」的感覺。請問裴斗娜妳準備這個角色的時候是怎麼想這些階段的？你們是順著拍，還是依照場景打亂著拍？

 

裴斗娜：說實話，我沒辦法記得非常清楚，但我回想了一下，當時《空氣人形》拍得很快，我們在日本只花了六個禮拜就拍完了，但是電影裡的情感演變安排得非常好，最後一幕的感情很充沛，如果最後一幕先拍，前面我可能就比較難調適心情。《空氣人形》這個作品的重點是一個充氣娃娃她自從有了心，慢慢地越來越像人，她慢慢動了起來，我們可以理解成是一個剛出生的小朋友，他看一切事物都很新鮮，他會一點一點地去體驗和成長，我沒有特別分析這個角色應該怎麼樣，而是我把我的心全部放空，然後用最直覺的方式展現情緒。對小朋友來說，所有事情都是第一次，他會如何應對？如何展現他的情感？這是我演的時候心裡唯一想的事。其實我不是一個會特別動腦去想要怎麼演的人，我希望能用自然流露的方式表演，比如說現在遇到了某個情況，他會怎麼應對？他現在喜歡上誰？這個時候有什麼情感等等，我都是呈現很自然的人生歷程。眼睛是我們的靈魂之窗，是心的窗口，所以只要心裡想著我想要呈現的情感，把它自然流露出來，觀眾就能看到，這非常重要，我不需要故意做什麼表情或講什麼台詞。如果今天要拍第 5 場戲，那我一定一大早就到，先從第 1 場看到第 4 場，稍微複習一下，然後再看今天要拍的戲份，我是用這樣的方式自然地呈現。

 

林書宇：那生日快樂的戲是同一天拍的嗎？電影當中有兩次生日快樂的場景，第一次是小望學習小女孩把食物丟掉，第二次是小望自己的生日，那是同一天拍的還是分開拍的？以及那是在拍攝比較後期的時候拍的嗎？

 

裴斗娜：不好意思，我們是同一天拍的，畢竟是同一個場景。

 

林書宇：這就是演員的厲害了，同一天拍的戲，同一個角色，但是完全做出小望前後情感的不同，不是只有肢體不一樣而已，最後一幕真的非常令人心碎。接下來我們聊一下妳和是枝裕和導演再一次的合作， 妳多年後又跟是枝裕和導演合作了《嬰兒轉運站》，這一次到了韓國，用韓文演出，妳多了韓國在地主的身分後跟是枝裕和導演的合作模式有改變嗎？

 

裴斗娜：是枝裕和導演他沒什麼太大變化，只有周遭變了，工作人員全部都是韓國人，場景也在韓國，就像之前《空氣人形》只有李老師跟我兩個人是外國人，其他全部都是日本人，明明《嬰兒轉運站》全部都是韓國人，只有導演是枝裕和是日本人，還是同一個導演，但很奇怪，我們一起拍《嬰兒轉運站》時的感覺非常不一樣。具體來說，我覺得是枝裕和導演他本人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一直都是我非常敬愛的導演，而且他連演員的背影都很講究，他覺得演員的背影也在演戲，也是呈現的重點，他希望演員光是背影都要能體現出感情，這些特點在《嬰兒轉運站》處理得非常到位。還有一點他沒有改變，大家都知道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非常細膩，但很神奇的是他不需要拍很多次，每次都一、兩個 take 就結束了，這代表他的判斷非常精準，而且他很有自信，才能做到如此精準又細膩的呈現。I mean, it sounds much better and cooler in Chinese, right?（我的話翻成中文說，聽起來酷很多。）

 

林書宇：No, it sounds cool in Korean, too.（不會呀，妳用韓文說也很酷。）現場有人會說韓文嗎？有一些。我接續下一題，剛剛裴斗娜提到的《琳達！琳達！》今年是 20 週年，前一陣子《琳達！琳達！》這部片也在這裡（松仁威秀泰坦廳）做了一場特別放映，售票秒殺，一瞬間就把這個場地全部填滿了。妳剛好演到的兩部日本片《琳達！琳達！》和《空氣人形》我覺得都是日本當代的經典，過了這麼多年，妳現在回去看這兩部片的感覺是什麼？妳有回去看妳當年的演出嗎？

 

裴斗娜：日本那邊在宣傳《琳達！琳達！》4K 重映的時候我有去日本看了這部片，其實我不太喜歡看我演的作品，您也非常清楚嘛，如果演員在現場一直看回放，大家會怕演員意識到自己被拍，我自己也不喜歡那種感覺，但有時在試映會我真的是無可奈何，只能坐在現場跟大家一起看片，我不是很喜歡看我自己演戲，可是我非常喜歡大家在現場拍戲的感覺。但很神奇的是，我過了 20 年重看《琳達！琳達！》覺得怎麼會這麼可愛，我那時候演得很好欸。我平常如果真的有機會看我演的戲，我常常會邊看邊想「怎麼會這樣啊？當時候應該怎樣做才對，怎麼會我覺得我已經做到 80% 了，但畫面上看起來只有 30%？」我沒辦法很好地面對我自己的表現，沒辦法滿意我的演技，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但是這麼久了之後我重新再看《琳達！琳達！》，覺得「唉唷，還不錯喔！」是不是過了 20 年或更久之後再來看以前的作品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林書宇：很有趣。打個廣告，如果有人還沒看過《琳達！琳達！》，4K 修復版好像 12 月會在台灣上映，千萬不要錯過山下敦弘早期的電影，非常好看。

 

裴斗娜：真的嗎？

 

林書宇：對啊，台灣會上映。

 

裴斗娜：哇喔！

 

林書宇：希望到時候妳可以再來台灣宣傳。

 

裴斗娜：好啊！非常感謝。

 

（現場鼓掌、歡呼）

 

林書宇：發行公司的老闆有在現場嗎？請他來。

 

裴斗娜：感謝發行的老闆，我現在有夠開心的，可以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我真的非常感動。《琳達！琳達！》已經 20 年了，還有機會可以重新上映，再跟觀眾見面，身為一個演員，我真的太開心了。想不到我現在還能看到我那麼年輕時候的作品，能在電影院聽到這樣的消息太棒了。

 

林書宇：說到以前的演出，妳最近在一個訪問裡面說「演得越久，反而覺得演戲越困難。」看了 20 年前的作品，妳現在可以再延伸說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為什麼這麼說？

 

裴斗娜：因為現在很多導演都比我年輕了，也就是說，他們非常相信我和我的演技。以前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會比較依賴導演給我的引導，我以前會跟導演說「我就是你想要闡述的故事的一個媒介，希望你能透過我展示你想要傳遞的訊息。」但現在反而很多導演是年輕一輩的，他們會想聽聽我的經驗，想要我給他們一些建議，比如說他們有一個故事，他們會想跟我一起討論怎麼樣呈現才會更自然，所以我在現在的作業過程中會需要承擔一些責任。另外畢竟我出道很久了，大家看了我的作品這麼久，我相信會對我有新的期待吧，我也一直想用新的、更有變化的一面跟大家見面，當然，我沒有刻意追求這些，但身為演員，我一直想給觀眾帶來一些新的體驗。

 

 

 

林書宇：好，那我們就聊一下新的體驗。近幾年妳除了跟韓國、日本等亞洲的導演合作之外，你也跟很多西方導演合作，例如華卓斯基姐妹（The Wachowskis）的《超感 8 人組》——Netflix 上有兩季《超感 8 人組》跟一部完結篇電影，沒看過這齣戲的人可以看一下，非常非常好看——不好意思，打個廣告，也不是打廣告，我不是 Netflix 的人，反正《超感 8 人組》非常動人，它存在著所有真善美跟同理心，這個世界需要更多這樣的作品，裴斗娜在其中的演出非常精彩，千萬不要錯過。裴斗娜妳除了跟華卓斯基姐妹合作外，妳還有跟查克史奈德等西方導演合作，都是合作西方大片，妳身為演員，妳覺得東西方的工作方式有什麼差異？

 

裴斗娜：你想要聽哪方面的差異？

 

林書宇：例如跟導演的溝通模式一樣嗎？還是比較直接呢？在西方電影產業的大環境裡，他們的工作模式想必分工會更專業。

 

裴斗娜：我覺得好像不用分東西方，而是 case by case，每個案子都不一樣。拍《超感 8 人組》的時候導演非常重視我們大家，像週末這種沒有拍攝的日子，他會聚集大家一起吃個飯，讓彼此有一家人的感覺，也有這樣子的導演；但拍 《Rebel Moon》 的時候就沒有那種大家聚在一起做些什麼的活動，連全體的會議都沒有，都是個別來聯絡我，所以不能分東西方的做事方法有什麼不同，每個案子都不一樣。像我是一個韓國演員，我非常喜歡韓國，在韓國，如果我對哪一些主題感興趣、很想做，我可能會有好的環境和機會可以去嘗試，但是在西方國家，我可以體驗到非常多新鮮的事物，當然體驗未知事物的過程一定會很辛苦，我也不是從小英語就非常流利的人，語言方面辛苦，適應辛苦，文化不同辛苦，其實我在過程中非常擔憂，每天都謹小慎微地想把事情做好，但是你在不同的環境裡可以學到的東西很多，學習新知這件事非常有趣。

 

林書宇：講堂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直接開放觀眾 Q&A 吧，如果你們好奇什麼朴贊郁、奉俊昊之類的問題，你們自己也可以問。有一位觀眾拿著《琳達！琳達！》的海報，很積極要發言的樣子，你是要提問的對吧？你不是要告白吧？

 

觀眾 A：裴斗娜小姐，妳好。之前山下敦弘導演他有出席台灣《琳達！琳達！》4K 修復的特映會，他提到他是因為看過奉俊昊導演的處女作，所以才想找妳飾演韓國留學生一角，山下敦弘導演也提到他有請會說英語的另一位演員香椎由宇跟妳交流，所以比較沒有語言隔閡的情況發生，我很好奇《琳達！琳達！》和《空氣人形》妳都是在日本拍攝，除了要學習說標準流利的日語之外，妳還有遇到什麼挑戰嗎？

 

裴斗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痛苦的回憶都神奇地變得非常美好，我現在想不太出來有什麼辛苦的點。仔細想想過去那些回憶，我剛剛在想「這樣算辛苦嗎？」好啦，我仔細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當時大概早上五、六點就要到現場，畢竟我是空氣人形，所以我全身都要化妝，光化妝就要花三個小時，這件事很辛苦嗎？好像不是那麼辛苦。那用日文去背台詞很辛苦嗎？我不太確定，好像也不是那麼辛苦。那會覺得孤單嗎？好像也還好，因為當時的工作人員都對我非常好。除此之外，餅乾也很好吃啊，所以我說實在的，好像沒有什麼辛苦的地方。

 

觀眾 B：裴斗娜小姐，妳好。我之前在金馬影展看過妳主演的《屋簷下的她》（又譯作《道熙呀》）後就開始注意妳，找了其它妳演過的電影來看，我知道妳從以前到現在飾演過很多角色，未來你會想要嘗試哪方面不同的角色或是劇本？

 

裴斗娜：每次被到這個問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因為我不會特別去想下次要做什麼樣的作品、什麼樣的角色，我不會先定下來，畢竟我不是那個有拍攝需求的人，我都是抱持著開放的心態。通常我是先拿到劇本，看著看著才開始有靈感，想著「這個作品真的很棒耶」或是「這個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故事啊」之類的，都是看了劇本之後才會有感覺。如果真的要講我最近有沒有比較期待的作品類型，我之前做了滿多社會議題類的作品，但我現在希望即使是有社會警世意味的作品，我也希望是笑著去講這個故事，希望用喜劇的方式把我們想要呈現的訊息帶給觀眾，我可能就是想要笑一笑吧，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現在想要笑的心情還滿強烈的。

 

林書宇：謝謝你的問題。因為時間的關係，今天的對談只能進行到這裡，請各位先在座位上稍等一下，讓裴斗娜先離開。待會裴斗娜要去準備她晚上的金馬電影大師課，大師課所有的內容都會發布到金馬的官網，如果你們有什麼沒有得到的答案，可能今天晚上她的講堂會有解答，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上網看看，我們再一次以熱烈的掌聲謝謝裴斗娜。

 

裴斗娜：謝謝。（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