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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金馬影展|大師講堂:李安 Ang LEE 文字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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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8 |

時間:2025 年 11 月 19 日(六)18:50《斷背山》放映結束後
地點:MUVIE CINEMAS TITAN SCREEN
講者:導演|李安
主持人:聞天祥
文字記錄:華疌
攝影:黃煌智
聞天祥:感謝李安導演今天來參加影人講堂。導演昨天才剛飛到台灣,還有點時差,但是為了這場講堂,特別撥空前來,讓我們用掌聲歡迎——李安導演。
謝謝李安導演,今年是《斷背山》上映 20 週年,可以跟大家在這裡共聚,我們先請導演跟現場所有的觀眾,一起拍一張大合照。
再次感謝導演,風塵僕僕、千里迢迢,從美國回到台灣,昨天才到,今天就來參加這一場映後座談。然後我問導演,有沒有什麼問題,我們要先溝通的,導演說不用、隨便你問,(笑)所以我就是,奸笑。
我聽過一些江湖傳說,想利用今天這個機會,請教一下導演,安妮普露(Annie Proulx)的這本小說,其實 1997 年就已經寫了一篇短篇,1999 年結集收錄在《懷俄明州故事集》(Wyoming Stories)當中,聽說劇本很早就已經寫好了,但是等到您拍的時候,或是您加入的時候,應該已經是 2003 或 2004 年?
李安:電影是 2004 年拍的,接觸的過程,可以慢慢講……
聞天祥:好的,但是聽說在過程裡,監製有聯繫過一些其他的導演,比如葛斯范桑(Gus Van Sant)、喬伊舒麥雪(Joel Schumacher)、艾德華諾頓(Edward Norton),甚至有傳言,阿莫多瓦(Almodóvar)都曾經被問過,要不要拍這部作品。我不曉得,這些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導演也不見得一定要知道這些事情。既然您說,我可以打破砂鍋問到底,您先給我們開示一下,怎麼接觸到這本小說或劇本,大概在什麼時間點,決定導演這部片子?
李安:首先謝謝大家來到這裡,有這麼多觀眾。(全場鼓掌)
昨天才剛下飛機,希望我能清醒回答所有的問題。這個片子講起來,是有命的,我接觸到的時候,拍完《臥虎藏龍》,覺得身體非常疲憊,整個身體好像降了一個層次,我也感受到中年的那種危機,太累了。我覺得要休息,可是休息了一下,又不曉得要做什麼,後來就又開始再拍片。那個時候,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斷背山》,我就在那個時候看到《斷背山》短篇小說,我的好朋友 James Schamus (詹姆斯夏慕斯)拿給我看,他說這個東西流傳蠻久了。我看了,非常喜歡,那個小說才 30 頁,劇本的話,我倒是沒有什麼特別感覺,雖然後來劇本得了奧斯卡。真正吸引我的,是《斷背山》這 30 頁的小說。我那時候不知道,覺得應該是什麼「命」吧,連著兩部電影,後來的《色戒》也是 30 頁,一個中文 30 頁,一個英文 30 頁,這些短短的東西,somehow 不曉得為什麼,打動了我。
我就記得有一句話,Jack Twist(傑克特斯)講的,大家剛剛也看了,他說,我們原本可以在一起生活,但是 Ennis(艾尼斯)你不想要,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就只有一座斷背山。(We coulda had a good life together, real good life! But Ennis, you didn't want it! So what we got now is Brokeback Mountain.)看到這裡,突然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存在主義」的東西,這兩個人花了 20 年去找一個,他們自己都不曉得是什麼的東西,後來也不存在,就剩下一個斷背山,但什麼是「斷背山」?我感覺,自己的存在,好像被什麼東西觸動了,所以我覺得,這個東西蠻特別的。
因為我在台灣長大,Wyoming(懷俄明州)的 Gay Cowboys(同志牛仔)和我有什麼關係,相隔天南地北的,但我覺得裡面有一個什麼東西,觸動到我。後來的《色戒》也是這樣,看了 3 年以後,才有機會拍。之前看了很有感覺,走了3 年,就是陰魂不散,就不知道為什麼,老是在那邊繞,繞不出去。
但那個時候,我選擇拍《綠巨人浩克》,一個比《臥虎藏龍》再大 10 倍的製作,那個時候在那種情緒裡面,拍完後,隔 3 年以後,就更累了,整個人一天到晚就想要退休。我就問 James,那個小小的小說,以前給我看的那個《斷背山》,拍完了沒有?因為我的感覺,好像應該已經拍出來了吧,過去了 3 年,那麼小的片子。結果 James 很精,他就去把小說買過來,說還沒有拍,如果要拍的話,在這個價位裡面你就可以拍。
那個時候,我父親剛去世,我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我父親,一輩子都不鼓勵我拍片,老式的父親,《臥虎藏龍》拿到奧斯卡,他就說,你甘願了吧,可以做點正事了吧?
以前老式的父親就是這樣,所以他也不是很讚成我拍片,但也很愛我,也有鼓勵我。他問我,你現在要怎麼樣,我說我要退休,他就說,你才 49 歲!那時我剛好帶我的大兒子,去跟他過年,他就說,你看你兒子在這裡,不要給他做不好的榜樣,才 49 歲,如果這樣的話,你就去拍片吧,退什麼休,往前衝,再去拍片吧。所以,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聽到父親說,你去拍片吧。然後,過了兩個禮拜,他原本身體還好好的,突然心血管破裂,就去世了。我也不曉得,怎麼就覺得,辦完喪事以後,一定要拍一個片子,就想到要拍《斷背山》。
當時在那個心情裡面,人又很疲憊,完全迷迷糊糊的狀態,比現在迷糊得多,就接拍了這部電影。但我有聽說,它經過很多名導,或不是名導,男的、女的,什麼樣都有,經過了很多人,流竄了很久,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沒有拍成。可能,同性戀牛仔,這個東西也許有點禁忌?我那時候只想拍一個小片,喘口氣,所以我就接了。
其實還蠻好玩的,Annie Proulx(安妮普露),西部人,不是那麼好相處,你看現在那些人投 Trump 的樣子(笑)。美國的西部片是西部片,美國西部是美國西部,這是兩回事。西部片,是一些人發明的一種片型,要去決鬥,要幹架的時候,烈陽之下面對面拿著槍,但西部沒有這樣的人,我們的編劇 Larry McMurtry(賴瑞麥可莫特瑞)分享,要殺一個人,從他後面偷襲,hit him in the head(打他的頭),哪裡有那一套儀式。很多儀式性的東西,是電影的東西,真實的西部的那種感覺,其實這種潛力也不多。我就找了一部或兩部參考,沒有真正美國西部的這種紀實的片子。
Annie Proulx 那個樣子就蠻嚇人的,很西部的樣子。我是一個從台灣來的 nice boy(好孩子),去見她的時候,第一次都是 James 在講話,我從頭到尾沒有講一句話,把我嚇死了,感覺很怕她的樣子。她就說,很多導演這個來、那個來找她,樣子都不像那麼一回事。我就想,我從台灣來,更不像,你還跟我講什麼東西。她說,你到 Wyoming(懷俄明州),我帶你看一看,西部是什麼樣子。我們這種外人,乖乖飛到 Wyoming,她就兩天開著車子陪我們,到處介紹,這是酒吧,這是山,這是西部人住的房子、他們的廚房……一個一個講過去。她說,有一個導演,我就不講名字了,他太太跟著一起來,看到一個死老鼠,就在那邊鬼叫,這種人還敢來說要拍講西部的電影?我不敢講話了。她的意思是,我們這些城市人,不要說是不是同性戀,他們西部那些鄉巴佬的事情,提都沒必要提,你們不會懂!她那個 attitude(態度),就是兇兇的。我從台灣來的城市人,更不要講能懂什麼。她就一站一站帶著我們,這樣走過去。
第一天晚上,Annie Proulx 請我們吃飯,同座有好多人,一整桌的人都有點好笑,不太文明,就很「西部」。然後我看菜單,有一個菜叫 Rocky Mountain Oysters(洛磯山脈牡蠣),洛磯山上面能有什麼「蚵仔(ô-á)」,我大概想像一下,就叫了這個菜,還露出一個很得意的微笑。結果,端上來,牛的睪丸,炸的。她看了我一眼,就 break the ice(打破冷場),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她切一塊,吃了一口,然後跟我說,你知道嗎,規矩上,女人不能吃這種東西。好,我就把它都吃完了。從那以後,她就對我很好,另眼相看,我就是正主。後來他們講說,我剛剛失去父親、知道悲傷是什麼,我想那都是宣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還有心去了解整個西部。
另一方面也算是,《斷背山》這個片子就該我拍。我常常覺得,一部電影是不是該你拍,是有「命」的,我常常碰到這種轉、轉、轉的情況,《斷背山》還不是轉最久的。《理性與感性》轉了大概 20 年,《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轉了大概 11 或 12 年,最後轉到我的手上,當我一接手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本來就應該我拍,沒有第二個人了。很自然會產生這種心情,出手以後,也真的就該是你的。如果不是你的,你去想、去爭取,可能都沒有用。
好像命中注定的,《斷背山》就應該我拍了。但那時候,我的狀況其實非常不好,應該是我所有拍過的片子裡面,狀況最不好的一部,也是我拍得最輕鬆、最不用心的一部,但它的效果卻是最好的。我之前拍的片子,全世界有這邊吃、那邊不吃的,就《斷背山》這一部,全部吃,各種人都吃,我也不曉得,它為什麼有那麼大魔力。
所以有時候,轉來轉去,最終會來到適合拍它的人這邊。也還好,沒有在那些導演手裡,先拍掉了。在那個年代,到了那個時節,到了那個社會風氣,到了大家覺得 Gay Cowboys (同志牛仔)很好笑,或者講「I can't quit you」(我無法戒掉你)大家不會笑出來,正好那個時候到了,就讓我碰上了。
聞天祥:沒想到導演點對一道菜,可以得到這麼奇妙的結果。
李安:沒有辦法想到,這樣一個片子,它的 breaking point (突破點),進去的入口是一個牛睪丸,你沒有辦法去解釋。

聞天祥:安妮普露既然帶著您去懷俄明州,這裡看、那裡看,甚至有點指明了告訴您,酒吧應該長什麼樣、山應該長什麼樣等等,她好像隱隱約約說,你應該在這裡找場景。可是,我們知道《斷背山》並不是在懷俄明州拍的,甚至跑到了加拿大去拍,是因為經濟、成本的原因嗎?還是有其他原因?
李安:後來,我跟我的製片去 Wyoming,我們兩個又自己跑了一圈,我發覺 Annie Proulx 小說上寫的,也有不實在的,她雖然號稱專家,我是城市人,但讓我研究一下,我也能了解一些東西,所以她不能唬我。Sense and Sensibility(《理性與感性》)原著是英國小說,但我也研究了一下,所以他們也不能唬我。
我發現,現實跟《斷背山》小說寫的有點不太一樣,包括主角 Ennis(艾尼斯)的出生地,那個城我真的找到了,我進去看,什麼都沒有,就兩個破房子,根本不是她寫的樣子。所以我想,她也是自己在那邊幻想,她寫的內容,也有幻想的成分。
在那邊養羊的,不是像我們拍的愛情故事這麼浪漫,白人不會做這種事情,基本上都是西班牙過來的窮人在做。後來連他們也不做了,就輪到 Chilean(智利人),在電影裡面主角也碰到了智利人。放羊、養羊的美國人幾乎沒有,而且牛仔不會跟養羊的進同一個酒吧,看不起他們,養羊、養牛是最賤的職業,如果有白人,也都是 white trash (白垃圾)才會去做。
羊吃草是整個拔起來吃,一般的好的草地,不會養羊,都是養在山上沒有人的地方,所以不會養在 Wyoming,Wyoming 是美國最有錢的地方之一,沒有稅,都是最有錢的人住的地方。所以他們是在山的另一邊養羊,靠近 Idaho(愛達荷州)那邊,那是很窮、很醜的地方。
我去了 Wyoming 一圈,Annie Proulx 有跟我講,她的想像是什麼,我自己去看的時候,也有看到非常漂亮的場景。可是,其實拍片跟那個故事有點對不太上,另外,Wyoming 根本沒有電影工業,我們拍電影,要有一個業界支持,如果全部東西都從外面帶來,那個山那麼高,光花時間爬山,也沒有辦法拍。《斷背山》之前拍戲,我也迷信,喜歡在原地、故事發生地拍攝,後來為了這部片,我破除了那個迷信。
那時候的西部片,也不會在美國拍,都是在加拿大拍攝,那時候美國已經貴了,加拿大又便宜,又有一些工業聚集——幾乎所有的西部片,都在 Alberta(亞伯達省)取景拍攝。我過去考察了一下,就決定在那邊的 Calgary(卡加利市)和附近拍攝,因為也可以取景所有的西部片環境,從 Wyoming 一直到 Texas(德克薩斯州),《斷背山》故事有一部分發生在 Texas,加拿大假裝美國,也還可以。白人都是高高的,建築也是 Western(西部式的),整個 Western 的建築都很像,所有要找的景都有了。
但很可惜,最漂亮的一些國家公園,我查了景,漂亮不得了,都不能拍,因為我們是 domestic 的羊(家畜羊),可能會把傳染病傳給山羊,就幾隻羊,但都不准我們進去拍。所以要到私人的農場裡面,找景拍攝,雖然沒有國家公園那麼漂亮,但是我想辦法把它拍出來。
而且我拍《斷背山》的時候很累,我只是想把演員的表演,能夠盡量保留下來。其他的部分,我的拍法也很簡單,跟拍第一、第二部片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漂亮的鏡頭,就真的不曉得,為什麼觀眾那麼吃這部片。說實話,當時我累透了,也沒有野心了,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僅存那一點力氣,我想到一句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蠶到了最後那幾口絲的時候。也許大家會覺得那個東西,很寶貴、很純真,可能正好與在加拿大拍攝有關,如果在 Wyoming 我拍不出這個樣子,因為太困難了,不會有時間去拍戲,把表演弄得這麼到位,還有羊群,各種東西都弄到位了。
聞天祥:導演剛才講到羊,我就順便問一個很不專業的問題,把羊運到那裡容易嗎,或者,羊是你們拍攝地點,本來就具備的條件?
李安:羊是非常笨的動物,拍起來很痛苦,很難去掌控,一堆羊蠻煩的。
導演跟我們聊聊選角,這幾個主要演員,也都因為這部片,不論是提名奧斯卡,或因此被大家認識,覺得他們是所謂的演技派明星了,當時怎麼選擇這幾位演員?
李安:那時候這幾個都不是,都還不到可以演主角的位置,所以我說是有「命」。
其實 Heath(希斯萊傑)並不是我第一個找的演員,還有找過其他,但以前我也不好意思講,我就說他是最佳人選。畢竟要演同性戀的電影,在那個時候,比較有名的男明星,還是會很有顧忌。我們都很看好 Heath 的演技,只是當時我們不曉得,他能不能做一個 lead man(男主角),能不能扛起一部片子,我們沒有把握,所以就賭了一下。
因為 Heath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戲,都是演配角,他演主角的那個片子就不怎麼樣,所以我心裡面也沒有數。直到拍了一半,有一場戲,你們剛剛看到了,他在 Greyhound Bus (車站附近的旅客餐廳)裡面吃蘋果派,前女友過來,一直跟他過不去,一直講話、講話,逼著他好像要做回應,但他就是默默吃著蘋果派。直到這場戲,片子都拍到一半了,我才知道,Heath 可以扛起 Ennis 這個男主角。
因為這場戲,都是女生在演,演得非常好,很賣力,還掉眼淚,逼他做回應。但 Heath 在整場戲、整個晚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直吃蘋果派,我們拍了一整個晚上,他吃了 32 個 apple pie(蘋果派),其他什麼事都沒有做。然後我在放毛片的時候,聽到女的工作人員大喊「leave the man alone(放過那人吧)」、「妳不要去騷擾他啊」,就看得很生氣。我想,真不公平,女演員演得那麼賣力,演得那麼好,大家卻恨她,恨不得她早點走!然後我就知道了,Heath 他真的是有觀眾緣,他都不用做什麼,大家就會幫他演,他擁有那種臉——就是一個 lead man(男主角),他可以扛一部電影。這是大概拍了一半以後,才確定的。
Jake Gyllenhaal(傑克葛倫霍)是因為有 Heath 以後,才選的。因為《斷背山》這個片子,它不是一個類型片。電影一定要有一個類型,因為觀眾看不同的類型,心裡的軌道是不太一樣的,所以我們拍電影要注意,你可以混類型,但你不能不懂得這些行道。有一個行道,就是說它的片型,觀眾看一個片子,心裡的軌道會怎麼樣運作,你稍微要清楚了解。
我看到 Jake 就感覺到,雖然他和 Heath 兩個都是男的,我自己也不是特別有感覺,可是我覺得,這兩位搭配在一起,會是一部很好的愛情片。我就用 love story (愛情片)這種方式,來處理《斷背山》這部片子。因為它也不是一部 gay 片(同志片),在那個年代,gay 片本身有一個頻率,有一個很特殊的東西。它也不能算是西部片,就說到底,「文藝片」能算是什麼類型?後來,我決定用「愛情片」這種共識,這種軌道來處理它,所以想到這裡,我就決定請 Jake 來演,和 Heath 搭配起來,他們兩個感覺蠻好的。但 Jake 跟小說裡面寫的,形容的樣子,很不一樣。
那兩個女主角,大家也想不到,我第一個選到 Michelle Williams(蜜雪兒威廉絲),她那時候,好像就演過一個電視劇。為了 Alma Beers(艾爾瑪畢爾絲)這個角色,我大概見了三十幾個演員,其中有一些大牌的,Michelle Williams 是第二個見到的,她一進來,我就覺得她很像 Alma Beers。我一問她,她果然是 Montana(蒙大拿州)那一區的,就是有那個味道。她一演,就演得非常好,很投入,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很合適。那個角色基本上就是一個怨婦,她演的怨婦,我覺得非常動人。
Anne Hathaway(安海瑟薇)那時候,大家更沒有想到這個演員,她演那個公主的戲,我記得,面試她的時候,選角導演跟我說,下一個進來的人會跟你道歉,因為她穿著工作的戲服過來。我們那時候在 Universal Studios(環球影城)那邊,借他們的地方試戲,她那時候正好在那邊拍攝,公主正在 parade(遊行)的戲,唯一只有午餐時間,可以來見我。果然她一進來,就說對不起,只有午餐時間才能來面試,我說沒關係,反正你也是演一個 Texas princess (德州公主)。然後她說自己的德州口音也沒有很好,我說妳就亂講,反正我也不懂,就先演就好了。看了她演戲之後,我就覺得,她會是一個很好的演員,聰明絕頂。
有一場戲,Anne Hathaway 真的演得很好,眼淚在眼睛裡面打轉,是我指導的演員之中,印象蠻深刻的一場戲。就是最後她在打電話的那一場,我們拍到第三條了,她已經演得很好了,突然我有一個靈感,想再拍一條,有點貪心,我走過去跟她說,有一個斷背山,可是妳不在上面。然後我就開拍,她就講話,好動人!眼淚就在眼睛裡面打轉,眼珠子在那邊轉來轉去,想東想西的,非常動人。
當時他們幾個演員都很年輕,Anne Hathaway 好像才 21 歲,Michelle Williams 和 Jake Gyllenhaal 大概 23 歲,Heath Ledger(希斯萊傑)接近 25 歲,已經是最老的一個。電影裡面,他們從二十多歲一直演到四十歲左右,我覺得蠻可怕的,他們還這麼年輕,這麼不成熟,卻能演得那麼好,我基本沒操什麼心。之前我拍很多電影很花心力,心力交瘁,可是拍《斷背山》這個電影,覺得好像我不應該來邀功,因為它自己就能很好,我沒有做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好,包括小的演員,沒有一個人不好的,我都沒有花什麼心力。
我是在最絕望的時候拍《斷背山》這部片,我真的覺得有一個「電影之神」很愛我,要讓我回來再繼續拍片,不要退休了。到現在還在這邊講電影、拍電影,跟這部片的起死回生,有很大關係。
聞天祥:這部片子的預算,我自己找到的資料是大概 1400 萬美金,在當時這個預算,對這樣的電影規模來講,是 OK、偏小、還是偏高?
李安:以這個片子來講,《斷背山》是超支了一些的。
第一次看項目,決定要拍之後,我就跟 James Schamus(詹姆斯夏慕斯)說,我想拍黑白片,我腦子裡的畫面都是黑白的。James 說,如果你能控制在 700 萬美金之內,就可以拍黑白片。James 很有辦法,他就嘲笑我這個人「臭屁(tshàu-phuì)」,講鮮而已,然後我就很不好意思,爭取到預算 1100 萬,最後花了 1400 萬。我那時候剛拍完 Hulk(《綠巨人浩克》)製作預算一億多美金,相比之下,這個差幾百萬好像就是塞牙縫,完全沒有感覺。所以《斷背山》最後是用了 1400 萬美金,超支了一點。
聞天祥:但是《斷背山》全球票房,光是戲院,不算其他的 DVD、電視或航空版權,光是在戲院的票房,就將近 1.8 億美金?
李安:我好像還沒有算過,但確實超乎預期。
我原來以為,《斷背山》就在藝術院線放一下,同性戀會看,藝術院線的小眾觀眾會看,或女性觀眾,我想這是愛情片,女性可能會看。沒有想到,最後發成那個樣子,而且也和社會風潮有關,變成那一年最紅的片子。可是也很奇怪,奧斯卡頒獎越接近的時候,電影票房在美國就一直升到 8000 萬,突然停止了,沒有一個人在看,所有要看的人都看了,要看幾遍的也通通看了,就是到 8000 萬停滯,一毛都不多了。
距離奧斯卡還有半個多月,將近一個月,那時應該是票房衝最好的時候,卻完全停了。我想,還是跟電影的同性戀題材有關係,有的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去看。不過就像我剛剛講的,有不少人都吃這部片,就很奇怪,全世界如此,而且感覺都差不多,也沒有什麼文化差異,所以有時候也算不到了。
聞天祥:我們現在看到的電影,跟您當時閱讀到的劇本,差異很大嗎?
李安:劇本,老實講,我覺得他有點懶,很多情感的戲,小說怎麼寫,他就照搬過來,就這樣描述。還好我有功力,可以把它拍出來,不完全按照劇本拍。
但是,劇本有一個蠻厲害的地方,而且他寫得很好,原著小說才 30 頁,裡面也沒有什麼女人的戲。後來有片商跟我講,我覺得蠻有道理的,SONY(索尼影業)老闆說,他要告訴大家一個你們不知道的祕密,為什麼這個片子會賣得好,不是因為大家都說男主角如何好,而是因為那些女性角色很好。兩位太太的角色,所有女人的戲份,包括 Jack Twist 的媽媽,都是原著小說沒有的,但編劇把它們補足了。
編劇的來頭比 Annie Proulx 要大很多,他是 Larry McMurtry(賴瑞麥可莫特瑞),是傳奇,寫西部小說的宗師,第一把交椅、第一名,學富五車、著作等身,一個偉人級的作家。但他後來心導管開刀以後,不太能逐字寫劇本,他的 partner(搭檔)Diana Ossana(黛安娜歐莎娜)幫忙下筆很多。可是很多的指導、西部的內容,我想都是 Murtry 的功力,他隨便弄兩句就很到位,要我編西部人我不會,但他的對白、情狀都寫得很扎實。然後我在劇本基礎之上發揮的時候,就容易得多。所以,劇本的好在於,添足了小說只提到一點意思的,他都寫足了,每個人的角色都寫足了,尤其在對白方面,非常地道,非常扎實,對片子有很大的幫助。

聞天祥:我可以再問更細一點嗎?我讀小說的時候,其實小說結尾停在,艾尼斯去到傑克的故居,在傑克房間裡面發現兩件襯衫的祕密,他就講出那一句最重要的台詞:Jack I swear(傑克,我發誓)。我第一次看《斷背山》電影,希斯萊傑演的艾尼斯發現襯衫的時候,居然沒有講那句話,我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怎麼可以沒有講這一句!然後才發現,電影還沒完,後面他走下樓梯,後面的戲變得多了,如同您剛才講的,本來只有 30 頁左右,《色戒》也是,其實就是一個很短的小說,可是您拍成的劇情長片,比一般的長片還要更長。多出來的那些部分,是編劇寫的嗎?
李安:對白的部分是他們寫的,可是你剛剛講的那部分,是我拍的。我們東方人喜歡把悲傷的感覺一直拉扯,沒完沒了的,還有一個時間的考量。而且在我的工作方面來講,劇本不到位的地方,我必須要補足。原作很短,其實只是 short story(短篇故事),還不能叫 novel(小說),但那個短篇故事的筆調,以及要表達的內容,是一個 epic(史詩),跨越很長的時間,用時間來喟嘆,用空間來擴大。小說幾筆帶過,就能帶來感動,讀者可以想像,但電影很現實,觀眾看到什麼就是什麼,沒有看到的就是沒有。
劇本補足了對白的部分,但是把一個 30 頁的故事,呈現史詩的感覺,那是我弄出來的。在電影裡面,要怎麼處理時間?鏡頭一跳,看到他們一次,就是 5 年以後,再跳,又是 5 年以後,每次也只有演幾分鐘的戲,要怎麼做成長篇的感覺,如何堆疊時間,如何處理空間,如何在結尾達到一種真正的喟嘆之感?
有段時間,劇組一些人對我還不太諒解,覺得這是一部西部片,我怎麼能這樣拍,Sense and Sensibility(《理性與感性》)都跑出來了,西部片不是這樣講話的。(笑)但我就想說,西部片都找我們中文片導演來拍了,你們小巫見大巫,我們中文片導演,肯定會講壓抑、講空間,這些是我的本行。
其實我一看西部片,感覺最重要的,就是要處理空間,不論是空間裡的空間,或時間裡的空間,所以音樂也要彈一個調子,等很久,才能聽到下一個 note(音符)。如何處理空間,如何處理時間,這是電影的事情,這在我手上一定要把握好,對我來講也是最大的挑戰。
處理空間,對我來講其實蠻容易的,我覺得中文導演搞空間,本來就會,不必教的。但在這部片裡,怎樣處理時間,跳一下,演幾分鐘,再跳一下,每次間隔 5 年的感覺,一路累積上去,到結尾的時候,讓人有那種喟嘆,我們在這邊已經打轉 20 年了,但那個「斷背山」具體是什麼東西?我覺得這些時間的累積和處理,是比較難的部分,如果我再年輕幾歲,可能我都拍不出來。
聞天祥:導演剛剛講到空間,艾尼斯最後去到傑克的家,他的家很特別,小說裡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家的描述,可是我們在視覺上其實有感覺到,那個家特別蒼白,或有點像畫一樣?
李安:Vilhelm Hammershøi(威廉哈莫修伊),他是一位丹麥畫家,我很喜歡他的作品,那種 mood(情緒)、色彩、白牆的感覺,所以就跟他們講,按照 Hammershøi 的畫來做。
聞天祥:所以不是美術指導,建議您要這麼做的?
李安:當然是我告訴美術指導的。這部片是我導的。
聞天祥:一般不是美指給建議,導演們應該參考什麼?
李安:有的,他們會給建議。但這種事,導演要給 direction(方向),這是我的 job(工作),要跟他們說我要什麼東西,參考什麼氣氛。
你剛剛講的那場戲,是《斷背山》全片,我最喜歡的一場戲,因為在講 missing(錯過/失去),一種失去、惆悵的感覺。那場戲,主要講的是一個,已經不存在於那個房間的東西,Jack Twist,是一個你已經 miss 掉的東西,是你 life miss(終生錯過)的東西,這種「miss」的感覺很重要。
一個你已經失去、錯失的東西,一個會讓你後悔的東西,一個該存在卻不存在的東西,一個你看不到的東西,這些感覺,要如何用看得到的電影,去演大家看不到的東西?所以,演員演得好,空間設計做到足,要讓人有種入畫的感覺,要製造氣氛,戲還沒開始演,就已經感覺入戲了。
這場戲,我還有一個很喜歡,也很奇怪的地方,拍攝那天,我一早進去看,那個天氣 perfect(完美),連雲彩都是 perfect,我還沒開始拍,就知道今天一定會拍一場好戲,我就有預感,真的就是很好。而且我用的拍法,就是那種亂拍,演員不曉得怎麼演的那種拍法,這是前一部片 Hulk(《綠巨人浩克》)我研發出的一種方法。兩台攝影機,通常都會從同一邊拍,因為有 180 度線,但我在兩邊都放攝影機,比如兩個人講話,我就貼著兩個演員拍,拍到一個我喜歡的 take(鏡次),我就開始換鏡頭,兩個不同地換鏡頭,就這樣一直拍,然後亂剪、跳著剪,演員也不曉得該對著哪邊演,但就是演得很好。Heath(希斯萊傑)又是那一招,什麼話都沒有講,什麼事都沒有做,就這樣子拍了一場戲。爸爸、媽媽的演員,演得真的很好,尤其 Jack 的媽媽,演得好極了。
聞天祥:表面什麼事都沒做,但其實什麼事都說出來了。
李安:張力拉得滿滿的,張力很強,那個戲是很難演的,但拍得很過癮。演員一槓上以後,「ㄍㄧㄥ」(撐)起來的時候,真的拍了一整天,從早拍到晚,每個鏡頭都很好,每個 moment(時刻)都很好,而且還沒有開拍,我就知道今天會很好,有一種預感。拍完已經將近晚上 9 點了,收工具器材的時候,又看到一片雲彩,可以做轉換鏡頭,趕快把 camera(攝影機)從車子裡面又拿出來,趕快拍一下,真的是完美的一天。這樣的情況,可能拍幾百天也遇不到一天,這麼好的運氣。那天就是什麼都很好,所以我就知道說,那場戲會很好。
我一直到第一剪做出來,才知道這個片子蠻有力量的。拍的時候都還不太確定,只知道說有一個東西在裡面,雖然好像是一個很大的悲劇,可是很「養人」。我自己覺得可以調養過來,片子充滿了愛的感覺,很奇妙的一次經驗,而且都不費力。
聞天祥:剛才導演提到的那一場戲,我當時感覺,其實傑克的父親母親都知道這些事情,所以傑克爸爸對艾尼斯講話的那種不客氣,是很刻意的。可是傑克媽媽更有意思,媽媽慫恿艾尼斯到樓上,到傑克的房間看一下,當艾尼斯拿著那兩件襯衫下來的時候,媽媽立刻拿了一個紙袋,把衣服裝起來。這種默契就表示,媽媽其實知道所有的事情。
李安:沒有講的,比講的要知道得更多。
聞天祥:對,所以顯得最後多加的,多年以後,艾尼斯的女兒回來跟父親講,她要結婚了,我覺得艾尼斯終於會替別人著想,他問女兒說,妳確定他是愛妳的嗎?
然後,艾尼斯再打開衣櫃,看到那兩件襯衫,這個時候,襯衫顛倒過來了,以前是你中有我,現在是我中有你。這些完全是視覺性的元素,我覺得,確實比閱讀小說文字的時候,更受觸動。本來沒有在傑克的房間裡面講「I swear」的時候,我覺得無法接受,可是後面那一段完成以後,我就回去面壁思過,我之前想的都太早了,果然這是一個綿長,情韻綿渺的電影。
另外還有個問題,我想問導演一場戲,艾尼斯和傑克多年不見,後來重逢,艾尼斯先左顧右盼了一下,確定沒人,才把傑克抓到屋檐下,擁吻起來。接下來,畫面就拍艾尼斯的太太在樓上,其實看到了他們。我那時候特別關注的一件事情,你的鏡頭並沒有繼續去拍,至少在剪接的結構裡面,不是回到那兩個好看的擁吻的男人,你的鏡頭跟著太太艾爾瑪畢爾絲(Alma Beers),來到客廳,好像等她吁了那口氣以後,才肯讓鏡頭再回去拍,門外那兩個久別重逢的男人。
我為什麼提到這場戲,因為我覺得小說裡面,其實那兩個女性角色不重要,真的完全不重要,我對她們完全沒有印象,只知道她們是這兩個男生的結髮妻子而已。可是在電影當中,其實這兩個女性角色很重要,而且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斷背山》這部電影成功以後,得了好多獎,如果我們查 IMDb,入圍和得獎加起來將近 300 個。可是我記得,那個時候,無論在美國,或載譽歸來回到台灣,總還是有人會去批評,特別是站在某種道德層面,甚至有人說,李安最大的過錯就是美化同性戀,不尊重所謂的倫理和家庭價值。
我當時能想到的立即的回擊,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一場戲,導演明明非常溫柔,而且非常擔心女性角色的處境,你要等她喘了一口氣以後,才再回頭拍兩個男生的那一塊。我的好奇是,當那些雜音,或是一些反對聲音進來的時候,您當時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李安:其實憑良心講,我拍的時候沒有去想那些,我以為就是藝術院線放映,小眾觀眾看一下,但後來紅起來了,一直到 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都看得到,我開始緊張了。你剛剛講的那些「大逆不道」的問題,美國的牛仔是最陽剛的東西,我一個外國導演去搞什麼鬼?對,直到那時候我才害怕,拍的時候我沒有去想,沒想到捅了這麼大的婁子。
但我覺得,人至情至性,其實想那些也沒什麼用。你剛剛講的那場戲,最動人的其實不是他們兩個男生,因為那都是「明」戲,這部片真正好的是那些女人。Alma 看到那個情形,在那個年代、那個地方,幾乎沒有一個適合的 vocabulary(詞彙)形容她內心需要經過、需要 processes(處理)的東西,連一個詞都沒有,她根本不曉得如何應對,但 Michelle Williams 演的那個樣子,真的楚楚動人。拍到了這樣的畫面,你還管他三七二十一,天王老子來了又怎樣,其他都不是很重要了。拍完以後再去緊張,要上映了再去緊張,拍的時候不會想那麼多,因為真的很動人,演員也都演得很投入。
聞天祥:聽說那個時候,銀幕之下,希斯萊傑在追蜜雪兒威廉絲?
李安:對,還在排戲的時候,Heath 就在追她,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要演 gay(同志),所以需要補償一下,我也不曉得。反正他在追她,她也被他追,兩個人就好了。
演那場戲的時候,兩個男人,兩個牛仔要 kiss(接吻),有點彆扭,我還鼓勵他們說,give me a western heroic kiss(給我一個西部英雄式的吻),最陽剛的 kiss,各種鼓勵了半天。牛仔又戴著帽子,要開始 kiss 的時候就撞在一起,很尷尬,然後還在大街上演,我故意把戲排到角落,遮起來,路人看不到裡面。後來,幫他們想到一個很好的方法,還沒有碰到以前,作勢要先去擁抱,把那兩個帽子先彈掉,這樣就可以 kiss,不然兩個大帽子撞在一起,沒辦法 kiss。
好不容易拍完這兩個,鬆一口氣,然後就拍到反應戲。通常反應戲直接拍就好了,但美國演員很認真,Alma(Michelle Williams 飾)站在上面,下面是她的男朋友,剛開始他們兩個假裝演,她就吼他們「Guys, I need you!」(兩位,我需要你們!),就罵他們兩個人:要給我來真的,搞什麼鬼啊,我怎麼演……把他們臭罵一頓(現場觀眾笑)。兩個男生只好來真的,又再擁吻一次,鏡頭一拍,真的很不一樣,真的很認真、很投入,這部戲的演員實在太好了,都很棒。後來他們兩個從家裡跑出去的時候,Alma 有點不知所措的反應,也很動人。
演員進入那個狀態的時候,你都不要打攪他們,他們最神聖、最大,你只要拍到就好,也不要耍鏡頭,讓他們表演就好,那是很神聖的時刻,所以你必須給他們尊重。《斷背山》有好幾個鏡頭,拍到了,我都覺得非常寶貴,以後就存影、留住了,時光都會流逝,所以我們需要影像。留存起來的影像,好像都不會變,過了二十年以後,現在大家還在看,那些表情不會過時。所以我覺得,演員用真情演戲,真的非常可貴,要真正當寶貝來對待。
聞天祥:想請教導演一個問題,可能有點小無聊,剪接師 Tim Squyres(提姆史奎爾斯)幾乎從您的第一部電影開始,就一直跟您合作,《斷背山》拿到了奧斯卡那麼多座大獎,但剪輯指導為何不是 Tim?
李安:《斷背山》沒有入圍奧斯卡最佳剪輯。有一個傳聞,奧斯卡從來沒有一部最佳影片,沒被提名剪輯獎,但我們這部片就沒有,所以他們猜測,《斷背山》雖然入圍最佳影片,但可能最後不會真的得獎。
當時拍完 Hulk(《綠巨人浩克》),我說我要退休了,不退休也要至少休息一年,一直跟我做剪輯的 Tim 就接了別的工作,他接了一部電影 Syriana(《諜對諜》)。然後過了三個月,我受不了,就接了這個片子,所以 Tim 就沒剪到《斷背山》。
後來我剪了第一稿,請他來指導剪接,Tim 看了之後,捶胸頓足,怎麼能錯過這部片。更慘的是,《斷背山》一直得獎,很多人都打電話恭喜他!(現場觀眾笑)
聞天祥:對啊,因為你的每部片都是 Tim 剪的。我那時候也覺得很奇怪,想說你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安:所以這個事情以後,Tim 每次都會先問我,接下來要做什麼。(現場觀眾笑)
聞天祥:還有時間,我可以繼續問,今天先不開放給觀眾提問,由我問到底。
想再問一題,這部電影剛開始,艾尼斯和傑克相遇的時候,您用了很多的汽車後照鏡,例如艾尼斯的帽子壓得非常低,傑克假裝在刮鬍子,但很明顯,傑克透過後照鏡,想窺視艾尼斯。後來,他們從斷背山下山以後,明明相愛,卻又覺得不可能在一起,艾尼斯甚至不願意搭傑克的便車。這時候,您又不斷地拍傑克的後照鏡,我們好像感受到傑克沒有說出口的心聲:如果再看不到你,我這輩子可能就跟你沒有關係了。然後,艾尼斯這邊,感覺也是確認了,傑克看不到他之後,艾尼斯才躲進一個小巷,像是一個衣櫃那樣的環境,蹲下來開始啜泣。
李安:因為講的是一段隱蔽的感情,所以在視覺層面,要給觀眾一種隱蔽的感覺,欺瞞、隱蔽,後照鏡就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你看著別人的時候,別人不知道你在看哪裡。我覺得這裡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這種隱蔽。
還有一點,我研究牛仔的時候發現,不是電影裡面的牛仔,是真實的 cowboy(牛仔),他們不太講話,可是碰到他一開口,你就阻止不了,他講話停不下來。同時,他們有很多站的姿勢,有很多的 body language(肢體語言)和動作,傳達各種訊息。也許我們都想不到,牛仔其實很 shy(害羞),雖然他們那麼雄壯威武,可是他們的性情是很害羞的。
所以,這種害羞、不輕易表達感情,又要表現堅毅,又孤獨,這些特質,加上我們前面講的,要製造空間感,但怎麼去創造空間?兩個人不講話,我就先對位 body language,這樣一來、那樣一來,用身體語言傳達一些東西。
一方面,電影剛開始的時候,我先在西部片墊底:這是一個這樣的世界,講究空間,講究隱藏,講究間接,不是直接表達。在這樣的環境,我要講這個故事,我先把規矩給立下了,所以我覺得那個(後照鏡)很好用。
另外,在隱藏性方面,(後照鏡)也很好用,刮鬍子的時候偷偷看,我自己也很喜歡,Jack 開車離開的時候,從後照鏡看到 Ennis 在後面走路。這個鏡頭,我們還在下面故意放一些石頭,畫面有點震來震去,搖啊搖啊,Jack 看起來就有種惆悵的感覺。
這些好像很西部,說穿了其實又很東方的感覺,我覺得打到了一個甜點,很本能地,我覺得這個電影就應該這樣去拍,才會用愛情故事的軌道把它講出來。但不是只是嘴巴講我愛你,像《理性與感性》就完全相反,它是一個 verbal(言語的),所以他們挑戰我也沒有錯,英國人都是用話來講,那是一個 verbal culture(言語文化),一個靠講話來表達的文化。美國西部就是 nonverbal(非言語的),一個不講話的文化,所以我就不能用拍攝《理性與感性》的方法去處理《斷背山》,而要用相反的方法。
但我覺得,我沒有花很多腦筋在這方面(如何拍愛情),我花最多腦筋思考的是時間,如何在結尾,有一個喟嘆?經過這麼多年,要讓觀眾跟他們一樣有感覺,好像也一起過了 20 年,虛晃、虛度了 20 年。20 年前,在山上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曉得,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感,花了 20 年去追他,包括還拖了一堆人去追他,到最後也追不到,只剩下一個 Brokeback Mountain(斷背山),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最後就是悵然,一個 missing,人生就是後悔。
這些東西,怎麼表達都很抽象,也不能完全靠留白,所以,電影裡面的反射、壓抑、處理空間,都很重要。時間方面,每次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和地方,我都花了一點時間,讓大家重新適應新的時間狀況,這個需要比較大的功力,是我花了最多腦筋思考的地方。每跳一次就過了 5 年,怎樣在每個接口的地方,補足大家失去的那 5 年,如何在幾秒鐘裡面表達流逝的那 5 年,要把它填足,這個是比較花腦筋的。
聞天祥:非常感謝李安導演的分享,《斷背山》真的是一部表面上看起來不慍不火,但確實至情至性的作品。20 年後,還有這麼多,尤其是很多年輕的觀眾,不曉得是不是第一次看這部片,但應該是第一次看大銀幕。更感謝導演,不僅給我們這麼精彩的作品,還頂著時差過來,給我們進行超過一小時的講座。我們掌聲謝謝李安導演(現場觀眾鼓掌)。謝謝。導演很累了,所以今天沒有簽名、拍照這些環節。
李安:我可不可以問一下,有多少人是第一次看《斷背山》?
聞天祥:第一次看的,請舉手。(現場有一些觀眾舉手)
李安:謝謝大家。
聞天祥:所以,以後我們每年可以重映一次《斷背山》。我們再次掌聲謝謝李安導演(現場觀眾鼓掌歡呼)。趕著離場的觀眾可以走另一邊,這邊先讓導演離開。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