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金馬影展|演員講堂:西島秀俊 NISHIJIMA Hidetoshi 文字紀錄
2025-11-28

《在車上》演員講堂 《在車上》演員講堂

 

時間:2025 年 11 月 21 日(五)19:30《在車上》放映結束後

地點:MUVIE CINEMAS TITAN SCREEN

講者:演員|西島秀俊

主持人:楊元鈴

口譯:吳奕倫

文字記錄:林佩璇

攝影:蔡耀徵

 

楊元鈴:一開始想先請問西島,這一次特別做了他的影人專題,有沒有什麼話想要跟台北的觀眾說?

 

西島秀俊:其實這次來是因為濱口龍介導演,我問他《在車上》在這邊放映,然後我來這邊參加適合嗎?濱口導演聽完就說,一定要來這裡,因為臺灣觀眾那種溫暖熱情的回應、反應,濱口導演那個時候有感受到,以及觀眾會問很多的問題,所以他說:「你一定也要自己來體驗看看,要親身來這邊感受,然後要回答觀眾的問題。」確實,我真心感受到各位溫暖的迎接我,所以我會盡可能非常誠實、誠懇的回答各位的問題,謝謝。

 

楊元鈴:謝謝。我突然覺得我好像現在就應該開放現場發問,但不行,主持人還是要有一些些的特權(笑)。這一次蠻難得,我們其實放映了西島先生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我們都知道西島其實當初是從《愛情白皮書》大紅,後來決定要走演藝藝術路線,《人間合格》算是一個轉捩點。可不可以跟我們聊聊當初的這個決定,對他自己來說,當初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情,以及《人間合格》對他的意義又是什麼?

 

西島秀俊:其實當時電視跟電影的演員,在日本是分得很清楚的,當然有些人兩邊都參與,但是就我自己觀察而言,其實他們壁壘分明。像是機器、器材也都不一樣,電視是用數位的攝影機,佈景就擺在那邊一次一起拍攝;但是電影,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的換,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的拍。所以當時電影跟電視現場的工作人員也不一樣,器材也都是不一樣的。但因為我真的很想要參與電影,所以如果當時我一直沒有把在電視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的話,我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去參與到電影工作了,才會有這樣子的一個決定。

 

九〇年代時,其實有一大群的我們現在稱之為巨匠的一些導演,那時候興起了所謂的J Movie獨立電影的風潮。很多的日本導演藉由國外影展,或者是國外的參與經驗,自己開始拍攝電影。包含像是黑澤清導演,他當時也是得到了國外的協助,可以拍攝去年有放映的《X物語》,還有今年放映的《人間合格》。現在這些被稱為巨匠的導演,其實他們年輕時,都是透過這種方式拍攝早期的作品。我能夠參與到這些偉大的導演在年輕時所拍攝的作品,我真的覺得自己非常的榮幸。

 

然後主持人問到《人間合格》對我而言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當時黑澤清導演在拍完《X物語》時創作力非常旺盛,當然現在也是,但是他接續著當時的創作能量拍攝了《人間合格》。當時現場有役所廣司、哀川翔、大杉漣、麻生久美子,這些非常非常厲害的演員,所以對我而言,是一個非常特別的體驗。

 

《在車上》演員講堂 《在車上》演員講堂

 

楊元鈴:電影真的非常精彩,這次金馬影展也有放映,讓大家能夠回味那時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轉捩點的電影。那接下來想要請教,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這樣覺得,但我覺得西島先生的全身上下,可能連頭髮都會演戲。當然他在電視、電影、舞臺劇各種類型、各種角色都演過,我自己也很喜歡《昨日的美食》。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像《東尼瀧谷》,裡面他擔任像是村上春樹聲音的配音,我們剛剛看到的《在車上》,也是非常具有文學性。講了這麼多,我的問題是,他怎麼可以讓自己連頭髮、毛細孔、聲音,都可以變成一種演員的工具?這一次的作品中,有沒有他特別印象深刻的這個部分?

 

西島秀俊:其實我也不曉得我自己是怎麼做的(笑)。我今天在大師課的時候,大家這樣問我,我講著講著,忽然覺得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但是在進入到角色之前,我會特別去詢問一些超級專業的專家,或者是非常厲害的博士。如果我飾演一個社長,我可能就會去問社長,或者在《在車上》,我可能就會問一些劇場導演,他們的一些形態。對我而言,問了這些問題,好像就有了一種護身符。如果是舞臺劇導演,他們的手錶或懷錶,就不會是這樣子看,可能是其他的方式在看,我會特別去詢問這種非常細節的部分。包含他們身上的一些隨身物品,戴著的東西,我會請他全部拿出來,讓我看他們會帶什麼,然後去拍照,或者是看他們有什麼樣的東西。我會做這樣子的功課。

 

有時候我會跟製作人互相用email往來,我們會討論出一個結果。我收到他的email會跟他說,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這樣,我真正想做的東西是這樣,藉由這種方式去交流。所以他們會挖掘出我比較內在的東西,但在那之前,我其實會重新去注視、去審視我自己的內在,我內心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盡量的去思考,去感受一些我以前沒有體會的事情,將這些東西徹徹底底的挖掘出來。其實站在鏡頭前表演,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懼的事情,所以藉由這個方式,可以讓我稍微減少一些站在鏡頭前面表演的恐懼,給我一些支持。

 

楊元鈴:雖然說沒有方法,但聽起來其實是一整個化有招為無招的過程,真不虧是大師。那我現在就趕快把時間開放給現場的觀眾。

 

《在車上》演員講堂 《在車上》演員講堂

 

觀眾1西島老師,你好,我愛你。想要請教在故事中,你既是家福悠介,也是凡尼亞的演出者,你是怎麼在這兩個角色中切換?亦或者是《在車上》的故事本身跟《凡尼亞舅舅》為互文關係,尤其是最後凡尼亞的那一次演出,您認為這兩個角色是一樣的嗎?

 

西島秀俊:Good question! (好問題!)濱口龍介導演在拍攝之前有跟我說:「你不要去演,也不要去裝成一個劇場導演,請你變成一個劇場導演。像是你的房間裡,會有約翰卡薩維蒂或者布列松的書。這些書都是你房間裡面會有的,麻煩你重讀一遍。」其實這些書在我年輕時都對我有影響,但當時我覺得好像對我影響太深了,我不能夠再繼續唸下去,所以我就把它放到書櫃的最裡面,但為了濱口導演,我又把它從書櫃裡面拿出來。與其說這是準備角色的過程,我其實是真的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劇場導演,用這樣的心態進到拍攝現場。我非常認真的在看劇中的這些演員的演出,然後去評價他們,以一個劇場導演的立場,你這樣子的演技演得還不錯,或你這樣子演得其實不好,真的以劇場導演的心態去看待劇中舞臺劇出現的這些演員。甚至有時候,我必須要自己去判斷什麼時候喊卡。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家福和凡尼亞舅舅演出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搞不好也是濱口龍介導演所帶給我的一些指示或影響。

 

觀眾2想請教您在演《昨日的美食》跟《在車上》時,這兩部片在臺灣是同一個檔期,請問在切換兩個角色之間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因為兩部電影的元素差蠻多,想知道在切換角色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可以分享的地方?

 

楊元鈴:前一秒是廚師,下一秒當導演,這真的還蠻辛苦的。

 

西島秀俊:Good question! 其實說真的,如果《在車上》的演技放到了《昨日的美食》,好像真的有哪裡不太對。說實話,我有一段時間對於這兩邊的演技,也就是電視劇跟電影該如何表演、該如何區分,這非常困擾著我。我到底該如何在這中間做轉換,我真的非常非常的苦惱。但是我有找到一個很能幫助我的方法,就是我會去思考這個作品要給什麼樣的觀眾看,在什麼樣的時間去看,在什麼樣的感覺去看,我該傳達什麼樣的東西給觀眾。當我去思考這些問題時,我就能找出適當的表演方式,進入那一種狀態。

 

像《昨日的美食》是深夜劇,會在深夜播放30分鐘。我就會想,這可能是許多人工作完非常疲憊,洗完澡不經意開了電視,想要放鬆一下的時候會去看的。在現實世界如此嚴苛的情況下,他們想要放鬆,想看到兩個人吃飯非常幸福。想到這些時,我就希望我的表演能帶給這些疲憊的觀眾一些溫暖,用這種想法去詮釋《昨日的美食》裡的演技。但《在車上》所要表達的,是人生面對到的困難,主角無法承受壓力,他該如何活下去的感覺。藉由這部作品,我更深層的挖掘了自己,也希望能把這個部分跟觀眾共享。

 

觀眾3我想要延續前面兩位非常好的問題,演技會有比例上的調配,在電視劇上會用比較強烈誇張的演技,但是在電影上就要非常的細膩。是否已經內化到從電視劇切換到電影時,很快就可以變成那個狀態,還是有什麼樣的訓練?還有想請問,《在車上》戲裡提到,他因為私情在舞臺劇上崩潰了。那在現實生活當中,也會把他生活上的情緒帶入到演技裡嗎?

 

西島秀俊:關於第一個問題,對我而言還是蠻困難的。但說到電影,其實電影也有很多種類,有所謂的藝術電影、娛樂電影,像我也演過假面超人,有時候對於電視、電影的區分會無法拿捏。但不如說,我是針對每一部作品去思考,看導演他所想要的世界觀是什麼,而我該如何去創造它。所以我在決定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詮釋方式去表演時,我所思考的是導演想要創造出的是什麼樣的世界,他想要如何去拍攝這樣子的世界,以及他要如何去把他心中的那些念頭、畫面完整的呈現。我在準備角色時,也會去集中在導演心中所想的這些問題,所以其實並沒有特別去意識現在演的是電視或是電影。

 

不知道該不該說真心話,我對電影的夢想可能會因此消失,因為攝影機其實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東西,他會把全部的你拍進去。所以你會清楚知道,這個人他現在想要用這樣的表現詮釋,透過鏡頭會完完全全的被拍進去。所以說實話,我有很多時候是想要逃跑的。但我真的很喜歡電影的拍攝現場,對我而言,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看到所有的工作人員,大家齊心齊力的一個一個鏡頭去拍攝,一個一個鏡頭去連接,成為一部兩、三小時的作品,盡心盡力去創造,這真的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一個工作。也因為如此,我可能會克服並忍受我的恐懼。

 

楊元鈴:請務必忍受,如果要崩潰可以來臺灣,崩潰在我們臺灣觀眾的懷裡。

 

觀眾4《在車上》是對我非常重要的作品,濱口導演之前說過「表演是在保有自己的同時成為他人」。想請問您在扮演家福這個角色時,有沒有哪些部分是保有您自己本身的部分,謝謝。

 

西島秀俊:《在車上》裡有雪山的戲,那場戲大概花了三天。我拍完第一天時,因為情感真的太多了,自己那部分的情感也冒出來,所以導演就說那我們再拍一次。第二天拍完,導演又說我們再拍一次。導演說:「你要去使用你的人生。」,但其實我不太想這麼做。那個時候我的母親過世,我在拍那場戲時,就想著這件事情拍攝,終於在第三天時,濱口龍介導演說了OK。我覺得在詮釋一個角色時,你同時也有自己的人生,所以就算你不想要這樣做都不行,因為導演會看穿好壞。所以某種程度上,你自己人生所帶來那種強烈的感覺,是確實存在的。

 

觀眾5你好,我很喜歡《在車上》裡面《凡尼亞舅舅》使用很多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演員。我很好奇跟使用不同語言的演員對戲,有沒有遇到一些需要調整的部分,或有什麼困難?我尤其喜歡使用手語的演員,還有最後凡尼亞跟索妮亞的對戲,很好奇西島先生怎麼去揣摩跟手語使用者對戲。

 

西島秀俊:不好意思,剛剛我說了三天,我後來想想好像不是三天,但我不是很確定,所以請讓我補充應該是四或五天。

 

其實我們在拍攝時,真的如同片中一樣,一直在讀本。我們正式演出完,那些空閒休息的時間,真的一直在讀本,然後把自己的聲音錄起來,回到飯店反覆聽錄音。因為有很多種語言,可能有四到五種吧,所以有各種不同語言的劇本,給每個不同國家的演員去讀。包含手語的那位演員,抱歉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麼,但她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她也有去讀本,然後也用手語去詮釋讀本的感覺。一開始我只記最後的那一句話,當這句話結束,我要接下句話,我只記前面角色的臺詞的最後一句。但我們一直唸唸唸,一直這樣做幾十次,到最後即使是用不同的語言,也會覺得不只是最後一句,甚至那整個段落你都已經知道他要表達什麼。所以電影裡,他詮釋的是非常複雜的感覺,因為我們也要不帶著任何感情去把這些臺詞一遍一遍的說出來、唸出來。這樣子的步驟,對於這個狀態是加分的作用。也因為有了這樣的過程,就算大家的語言都不同,我也不會覺得有任何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如果各位將來有機會執導作品,請務必要使用這個方式。像是尚雷諾瓦導演,還有布列松導演,他們都是用這樣子的方式去進行,非常非常有幫助。

 

楊元鈴:謝謝西島先生。我們今天因為時間的關係,座談要在這邊告一個段落。最後他有沒有什麼話想要跟臺灣的觀眾說?或者下次來臺灣當導演,當戲劇導演,或演舞臺劇?

 

西島秀俊:真的非常謝謝大家,我自己在拍電影時,沒有想到我的作品能夠在國外被大家一起觀賞,並跟大家暢聊電影。如果沒有跟著我們一起走進這部作品,可能會無法樂在其中,所以真的很感謝大家投入這三小時的時光。我沒有執導作品的計畫,我沒有想要當導演啦(笑)。但在八〇、九〇年代,我受到臺灣電影,包含像是楊德昌導演、侯孝賢導演,受到他們的作品影響非常多,也非常喜歡他們,所以很希望能跟臺灣的導演合作,也打從心底盼望我能夠在臺灣拍戲。真的非常謝謝各位待到這麼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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